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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很久沒有做閱讀筆記。丈量世界
  這次就索性抄下主角的幾句說話、作者的按語,自己再加一兩句,當作筆記吧。

(二)

就像任何一刻,高斯心平氣和地說,就像任何一刻。

〈1 啓程〉,頁 031

  高斯說這話,大概沒有半點安慰達蓋爾的意思——達蓋爾想拍下高斯和洪堡世紀相遇的一刻,卻因為警官打岔,「這偉大的一刻就這麼永遠消失了!」那片銅質板感光後,似乎記下了一些鬼影,又好像有一隻手、一個肩膊,還有個制服的袖口、半隻耳朵……

***

而且我總懷疑,我們的豐功偉業終將毫無用處,不管我們如何功成名就,最後終會消失,就像甚麼都沒有發生過一樣,那些在我們彼此對抗中成長茁壯的名聲,終有一天會腐朽、灰飛煙滅,為何我總是如此懷疑?

〈2 海洋〉,頁 047

  踏上探索旅程後,洪堡都有給哥哥寫信。有一次就這樣寫,不過那次他最後停下筆,把信紙撕成碎片。

***

一座山,如果人們對它一無所知,不知道它有多高,這對理性是一種侮辱,會讓他感到非常不安。一個人如果不能持續確認自己的位置,將寸步難行。

〈2 海洋〉,頁 055

  這是洪堡跟他拍檔邦普蘭說的話。當時邦普蘭問洪堡:那只不過是經過的一些地方,真的需要走走停停,冒險探索嗎?既然真正的目的地是馬德里,只要不停留,不是很快就能到達了嗎?
  不行,洪堡想了一下,說。最終,他丈量了前往西班牙途上每一座山丘。

***

他很早就發現,母親有老化的跡象。肌膚失去彈性,身材走樣,眼睛也越來越沒光澤,而且臉上每年都會出現新皺紋。他知道,這是每個人的必經過程,但發生在她身上,他就是無法忍受。她一點一滴地在他眼前消逝,他卻對此無能為力,絲毫無反抗的餘地。

〈3 老師〉,頁 068

  很真實的觀察。在高斯內心,沒有誰比母親更在乎他。
  究其實,生命流逝,又有誰有能力反抗呢?

***

這時他才了解,原來人們根本不想應用自己的理解力。大家只想安靜,只想吃飽、睡足、別人能和善對待他,這樣就夠了。他們根本不想思考。

〈3 老師〉,頁 069

  少年高斯以為無論是說話或行動前,任何人都有「義務」先停頓一下。接著發現,原來停頓是必須的,因為其他人的腦筋轉得太慢。高斯就是停不了。再後來,他把這種停頓歸咎於人們根本不想應用自己的理解力。
  數學王子。唉。

***

因為想知道,洪堡說,所以要知道。

〈4 洞穴〉,頁 084

  很久以前,洪堡就因為想知道青蛙腿割下來還會抽動的原因,而用自己的血肉之軀做金屬實驗。這次洪堡想知道的,是新安達魯西亞(哪裡來的?)婦女的髮結上究竟有多少虱子。

***

又有一個晚上,他突然有所感觸,覺得科學、他的研究、他整個人生都好陌生、好多餘,他根本沒有朋友,世上除了母親之外,沒有人真正在乎他。

〈5 數字〉,頁 107

  那一晚,大概就是高斯完成《算學研究》前最後幾個月中的其中一晚。這部《算學研究》是高斯畢生的傑作,出版時他才剛滿二十歲。他知道,不管還能活多久,自己都不可能再寫出與之等量齊觀的著作了。

***

唉,有時候人真的不能不讓步。

〈6 河流〉,頁 153

  洪堡心裡想的,是要走進一片沒人探索過的區域,去找亞馬遜河的源頭。他之所以打消這個念頭,是因為如果有甚麼差池,他手頭上的發現、蒐集、研究成果都將會白白浪費掉,而且,根本沒有人會知道。

***

了解真相是非常痛苦的,這一點沒人比他更清楚,他沒有一天不衷心盼望,盼自己能少知道一點真相。

〈7 星體〉,頁 171

  看到這句,腦中飛快地想,小說哪裡寫過甚麼事令高斯有這個盼望嗎?
  想不到。只怪自己翻讀得太快。
  幸而,找到這麼一段:

真相其實很可怕:「兩條平行線永遠不可能相交」的命題從來沒有被證實過,歐基里德自己也沒有證明過,沒有任何人證明過……他,高斯,現在懷疑,此命題根本就錯了……唯有一件事能確定,空間是皺折不平的,是曲面的,是非常奇怪的。

〈5 數字〉,頁 110

  高斯發現的這個真相,實在是挑戰《純粹理性批判》的觀點,所以他專誠跑去拜訪康德,說了上面這一番話。
  多年之後還有一件小事:

不久前有個俄國數學家把他的研究成果寄來,那篇論文提出了這樣的觀點:歐基里德的幾何學並非真理,事實上,平行的直線終會彼此相交。高斯的答覆是,這件事他早就知道了,這並非甚麼新發現。

〈15 草原〉,頁 292

  如果這三段真的彼此相關,那麼,對高斯而言,真相之所以可怕,是因為它會顛覆固有的觀念和價值,引發的波瀾並非人人能夠承受。然而,真相之所以為真相,卻是因為無論有多少人用上多少方法,它最終都會浮現。

***

人生就是這樣,他無奈地想。儘管一切都會逝去,但活著的人還是得活下去。每日、每時、每分,都得去面對、去處理。總要把活著當作還有意義。

〈7 星體〉,頁 178

  那一刻,高斯的太太約翰娜難產而死。

***

  四季輪替、氣候變化,洪堡說,乃緯度之美的真正成因……
  你說啊?是誰啊?歐根憤怒地大吼,是誰在進行大地測量時亟需要一個助手?
  好一個偉大的助手!那些誤差是誰造成的?是誰害他每一段距離都得測量兩遍?
  小數點後面第五位的誤差!根本不可能有任何影響,徹徹底底無所謂。
  等等,洪堡說,測量上的誤差絕不可能無所謂。
  那被你弄壞的日觀測儀呢?高斯質問,那也無所謂嗎?
  測量是一門高深的藝術,洪堡說,也是種責任,不容輕忽之。

〈11 兒子〉,頁 239

  這個場景中的人物是洪堡、高斯和高斯的兒子歐根。
  誤差有多大、有沒有影響,甚至有沒有所謂都不是重點。最重要的,就如洪堡所言,是態度。測量不容輕忽。
  科學、藝術,乃至做人處世,都不容輕忽。

***

沒有人,洪堡說,生來具有使命。我們唯一能做的,只是下定決心去假裝自己有一項使命,一直假裝到連自己都信以為真。

〈15 草原〉,頁 284

  與生俱來的使命,也許是從另一個角度看人生的意義。假裝自己有一項使命,才好為自己的人生賦予意義。

***

任何東西只要一經測量,就再也不是,或者說再也不可能是原先的樣貌了。

〈15 草原〉,頁 288

  這是高斯發現的。有時他會覺得,自己並非測量過某片土地,而是創造出某片土地,因為透過他,土地才得以真實存在。
  是的,土地要經過測量,才會真實存在於人類的知識範疇以內。然而,土地是不會因為沒有人測量過就不真實存在的——人才會,人的存在大多建基在他人的評價上。

***

高斯感慨地笑了笑,把信放下。他頭一次覺得洪堡好可憐。

〈15 草原〉,頁 293

洪堡傷感地笑了一笑,突然覺得高斯好可憐。

〈15 草原〉,頁 295

  因為當局編好了固定行程,洪堡再無法自由行動,去想測量的地方測量。所以高斯覺得洪堡好可憐。
  高斯雖然也做著同樣的測量,可是竟然從來沒有見過這世界。所以洪堡覺得高斯好可憐。

***

忽然,他再也不是那麼確定,甚至不曉得該怎麼說:他們倆到底誰去到比較遠的地方?誰一直留在故鄉?

〈15 草原〉,頁 313

  雖然這是洪堡的想法,但難保不也是高斯的想法。
  洪堡實實在在測量了世界每一寸,高斯也確確切切測量了世界每一寸。
  書底的簡介說:「一位數學天才,足不出戶,用紙與筆丈量世界;一位科學探險家,走遍天下,用親眼見證世界。天才與頑童,兩條沒有交集的平行線在具體的時間交會。」

(三)

  高斯洪堡都是科學家,小說自然少不了提及兩人在科學上的成就。作者筆下的敘述和比喻可說是淺顯易懂。只是我沒有深究,摘錄下來的似乎也都屬於思想層面,和科學幾乎沾不上邊。除了兩句:一是平行線,一是測量上的誤差。

(三.一)

  眾所周知,平行線是指兩條線即使無限延伸,也永不相交,之間的距離永遠一樣——這是歐氏幾何其中一道命題,可是高斯卻發現這道命題不一定對。書底的簡介所謂「兩條沒有交集的平行線在具體的時間交會」,就像是從另一角度確認高斯所觸及的非歐幾何系統。
  也許,高斯父子是另一對平行線,一對在具體時間重叠但又從不交集的平行線。
  這兩句話和我們「認識」的平行線大有矛盾。可是,誰又說得上無窮無盡無限無量是甚麼呢?畢竟,以有涯隨無涯,殆矣。

(三.二)

  曾經寫過一副題辭,上句大概可以借來向這兩大科學家作小小的致敬。
  毫釐間測天量地。

後記:橫豎多抄少抄也是抄,那就不妨再抄。一篇是推薦專文,另一篇是書評,最後一篇是編輯專訪。自然都看得比我有深度。

  德國作家丹尼爾.凱曼的《丈量世界》可視為對數學家/天文學家高斯和科學家/探險家洪堡所立的「雙傳」,卻是以小說行之。

  歷史名人的小說化屢見不鮮,以十九世紀歐洲為背景的,這兩、三年譯成中文的就有南非作家柯慈的《聖彼得堡的文豪》和愛爾蘭作家托賓的《大師》,分別以一個驚心事件或幾年時光的生活切片,來追索杜思妥也夫斯基和亨利詹姆斯兩位小說家的內心世界。以真實人物為主的小說,需要結合史實資料和想像力,《丈量世界》主人翁的精采傳奇和他們所生存的變動時代,先天上使小說的意象豐富且多姿。

  十八世紀末十九世紀初葉,地球還有許多邊陲,宇宙還有更多未知,正是許多探險家和科學家大展身手的時代。德國(統一前)的高斯和洪堡是其中的佼佼者。

  被譽為「數學王子」的高斯,雖然出身窮苦平民,卻是數學神童,十幾歲時多次解開數學難題,二十出頭出版《算學研究》,即已完成他數學上的畢生傑作,然後轉向研究天文學,長期觀測星球,解明許多天體運行的原理,經由計算,推測行星的軌道和位置。是科學家也是探險家的洪堡,出身富有貴族家庭,於十八、十九世紀之交,與邦普蘭結伴到南美洲探險,以科學儀器測繪地理、氣候,研究動植物等自然生態,並攀登欽博拉索山創造前此未有記錄的高度,回返歐洲後,他的研究和探險仍然持續到他的暮年。

  主角是數學家、科學家,小說對他們這部分的成就都以淺顯易懂的文字敘述和比喻,作者著力的毋寧是他們波瀾壯闊同時又不乏磨難的人生。於是我們看到高斯撫著痛苦的臉頰,因為理髮師(沒錯,那是沒有牙醫的時代)用鉗子錯拔了他的牙齒;我們看到他嫖妓;我們看到他想到重要的原理而從溫存中的女子身邊起身;我們看到他去見一個行為奇怪的小老頭——大哲學家康德……於是我們也看到洪堡在亞馬遜河上行舟,帶著造型與他截然不同的嚮導;我們看到他被永遠揮之不去的蚊蟲叮咬;我們看到他帶著他那不離身的奇特儀器,踩在海拔五千八百公尺高峰上的深雪中;我們看到他在叢林裡躲避著美洲豹和食人族;我們看到他以名滿天下之姿,在回程中拜訪一個落後地區立國不久的總統湯瑪斯.傑佛遜……

  傳奇從一八二八年兩位大師的第一次會面開端,平行倒敘兩人一靜一動充滿驚奇的前半生,等回到會面點之後,繼續他們之間心靈、智慧碰撞的火花,他們在社會思潮變化和政治動亂下受到的影響,他們的互動和友誼,以及料想不到且深具意義的結局。

  兩位大師生命歷程固然大為不同,卻有相通之處,那就是他們都花了數十年的歲月在丈量世界,高斯在家鄉測量土地,洪堡則遠赴西班牙和南美新世界。從實體推而廣之,他們也在丈量宇宙,丈量他們(還有許多其他的人)所拓展的知識世界。

  這種求知的熱情來自對理性世界的服膺,一如高斯老是抱怨「人們根本不想應用自己的理解力,……不想思考」,一如洪堡不放過他所經的每一座山,他說,一座山,如果人們對它一無所知,不知道它有多高,這對理性是一種侮辱,會讓他感到非常不安。這種態度後來就演變成理直氣壯的:「因為想知道,所以要知道。」

  在幽默並充滿警語的字裡行間,作者試圖揣摩兩位主人翁對人生的觀照。似乎天縱的才情也不能使他們在青春正盛之時免於孤寂和沮喪。高斯在《算學研究》完成前夕突然有所感觸,覺得科學、他的研究、甚至他整個人生都好陌生、好多餘。洪堡會懷疑:「我們的豐功偉業終將毫無用處,不管我們如何功成名就,最後終會消失,……腐朽、灰飛湮滅。」高斯研究概率的計算,得出一個人生結論:大家總認為,我們的存在方式是由自己決定的,我們開創人生,努力賺錢,娶妻生子,然後衰老死亡,但實際上自然法則主宰我們。

  宿命如此,人如何面對?洪堡說,沒有人生來具有使命,我們唯一能做的,只是下定決心去假裝自己有一項使命,一直假裝到連自己都信以為真。為了達成使命,他必須付出代價,刻苦自己,對自己殘酷。

  英雄遲暮,人生來到它悲哀的一面,思考不再敏銳,探險不再自由,於是天才的生命熟成,面對人世有了寬容,對知識有了謙遜。

  他們理應有寬容和謙遜,因為諸如高斯之前的幾個數學神童,面對幾乎是上帝代言者的高斯,洪堡老是被世人忽略的密切探險夥伴邦普蘭,那種痛苦的瑜亮情節,然而他們都超越了薩利耶里面對阿瑪迪斯.莫札特的嫉恨,選擇了愛上帝選擇的天才。

  丹尼爾.凱曼以高斯和洪堡狂飆的歲月呈現了生命的深沉。

2006 年 12 月 20 日

陳雨航.〈以狂飆歲月呈現生命的深沉〉
http://www.books.com.tw/products/0010469970

  數學王子高斯八歲那一年,老師給他們班上佈置了一道習題,把一到一百的每一個數字全加起來,結果小高斯只用三分鐘就完成了其他人得花上幾個小時才做得了的計算。存心捉弄他們的老師很不可置信地看著這個還著流鼻涕的小子,覺得他一定使了些什麼詭計。原來高斯只是把一百零一乘以五十,得出了五千零五十的答案,理由是一加一百等於一百零一,二加九十九也等於一百零一,三加九十八還是一百零一,從一到一百的每一對數字如此相加永遠都是一百零一。

  大部份人都曾在小學的時候做過這道題目,大部份人也都聽過這個傳奇;但是我敢保證,沒有人會比丹尼爾.凱曼(Daniel Kehlmann)說得更有趣更有味道。在《丈量世界》(Die Vermessung der Welt)這本暢銷全球的小說裡面,他把天才寫得非常立體生動,而天才這種人物是很難寫的,因為他超乎常人,所以一般人往往略過他們最具體最日常的在世感受,粗疏但又集中地處理他們那些不可思議的傳奇故事,恍如神話。可是在丹尼爾.凱曼的筆下,少年高斯的天才卻以種種不適精準地傳達了出來。比如說他從小就發現身邊的人總要在回答一個問題或者反應一件事前頓一頓,他以為這是種習慣和禮貌,所以他也很艱苦地去學習這種停頓,否則別人就會覺得他很不合群了。只是到了後來,他才理解這種停頓其實是一般人的遲鈍,相比於他的遲鈍與正常。

  《丈量世界》的另一個主角是亞歷山大.洪堡(Alexander Von Humboldt),「哥倫布第二」,當世界上最有名的探險家之一,發現了數以千計新物種的生物學者,推翻了水成論的地質學宗師。可別把他和他的哥哥威廉.洪堡搞混了,威廉.洪堡是當時普魯士最傑出的外交官,柏林洪堡大學的創辦人,現代研究型大學之父,現代語言哲學的奠基者。亞歷山大.洪堡是另一種類型的天才,他的意志力驚人,為了準備遠方的探險,他曾刻苦磨煉自己的耐力,例如把雙手反綁在背後一個星期。在大西洋上遇到海嘯,他叫人把他綁到船首,好對準如牆巨浪用六分儀仔細量度這難得的奇觀。在南美洲登上了仍然活躍的火山口,他請人用一個吊籃把他垂進裡頭觀測。他忍受蚊蟲、鱷魚與瘟疫,找到了亞馬遜河和奧利諾科河之間的天然運河。他用自己發明的氧氣筒登上了當時已知的最高峰,五千八百米高的絕壁雪嶺。

  十八世紀末的德國,那是個令人神往激動的時代,康德、歌德、席勒、韋伯(物理學家韋伯)全都出現在這本書裡了。那是西方啓蒙精神達到高峰的年代,他們相信知識的力量,理性的全能,世界就像一塊未經探勘的荒地,等待科學去發現它最終的秘密。高斯與洪堡正好代表了兩條追尋真理的道路,前者相信演繹,足不出戶,以數學的語言推理出宇宙運行的模式;後者相信歸納,遠遊四方,用實驗和觀察總結出自然隱藏的系統。他們充滿自信,而且高傲。洪堡從法國奔赴西班牙尋求出洋贊助的途中,每遇到一座山都要停下來丈量其高度,他的夥伴很受不了,不明白為什麼要在歐陸花這些功夫,「我們的目的地應該是美洲呀」。洪堡的答案很簡單:「一座山,如果人們對它一無所知,不知道它有多高,這對理性是一種侮辱」。更坦白一點,就是「因為想知道,所以要知道」。

  可是我們都曉得,那個時代的遺產幾乎破產了,啓蒙精神在很多人的眼中就算不是噩夢,至少也是笑話。高斯和洪堡就算沒有經歷如此激烈的反省,也各自在暮年遇上了理性和知識的限度,那個限度以他們衰老的面目浮現。《丈量世界》的高潮不在他們壯年時的功業,在他們的晚年。歐洲兩位最偉大的科學家終於相遇,他們為自己走的道路辯護,他們也都明白殊途同歸,對方就是知己,然後他們都知道自己老了。高斯不再感到其他人的遲鈍,甚至不明白自己剛滿二十歲那一年出版的經典《算學研究》是怎麼寫出來的。洪堡測量西伯利亞荒原上河流的寬度,正要莊重宣佈他的結果,卻發現其他人早就使用了更新的儀器得到更準確的答案;而那些人還是為他鼓掌,他們以看待活傳奇的目光看待他。假如高斯今天還在世,他在我們面前計算他八歲算的那道題,我們大概也會鼓掌,我們的目光就是這種目光。終於,天才和我們都學懂了謙遜。

  洪堡至死都是童身,因為他前半輩子太忙了,為科學犧牲一切。後悔嗎?恐怕不。知識始終是最迷人的誘惑。

梁文道.〈丈量世界的慾望〉
蘋果日報.名采 2007-10-14 《牛棚讀書記》
http://hk.apple.nextmedia.com/supplement/columnist/4301523/art/20071014/10285615

DR:在最近的閱讀經驗中,我從《丈量世界》讀到一種純粹,如同新書會報時,對這部小說的驚嘆:「他不以愛情為題,也別於熱門的奇幻推理,就是兩位青年分別以不同的方式丈量這個世界」,在純粹之間定有其張力與值得玩味的地方,就請筱嵐與我們分享,從中丈量的趣味!

獨小編:第一次接觸到這本小說是因為它入圍德國圖書獎的決選,在還沒有開始閱讀之前其實有點擔憂,很害怕那種得獎或入圍作品,有時候會令人仰之彌高、鑽之彌堅,尤其是德國文學,因為德國文學向來給人的印象就是沈重,具有高度的歷史意識與思辯深度,好作品,但是難讀。《丈量世界》的閱讀感受卻完全不同,而且是我從未有過的閱讀經驗,裡面沒有艱澀的文字,層次與意涵卻沒有因此減分,故事內容豐富有趣,讓人見識到「蘊藏在簡單中的華麗」。我想是作者精鍊的文字與純粹的思考,才創造出這本文學性與娛樂性兼備的小說。

我還記得我翻開第一章的時候是在麥當勞裡(哈),從第一頁開始,就覺得整個人被吸進書裡去了,完全聽不見其他聲音,腦海裡只有我一字字讀下去的默唸聲,讀完一整章才敢鬆一口氣。太好看了!其實腦海裡還有另一個聲音:找到寶了!

DR:我起初擔心這下可能要面對諸多關於科學方面的術語,然而行文間卻不受此障礙所牽絆,這冒險在文字間輕快的表達,所有的不可思議都像在幽默!頭一次感覺只要跟著文字走,不必在乎方向對了沒,時間到底過了多久!我想這就是閱讀本身最極致的痛快!

獨小編:「數學天才高斯與科學家洪堡兩個人丈量世界的故事」,這介紹很嚇人,當初不少同事在問:「這是科普書嗎?」聽起來真的很像,實際上也會讓人嚇一跳,因為看了內容之後,會發現完全不是那麼回事。要進入故事內容完全沒有障礙,不管你到底知不知道高斯洪堡是何許人也。從第一次發笑開始,就會拋開所有錯誤的第一印象,拋開所有對小說既定想像的包袱,說實在應該是看過之後才會想到這些,因為《丈量世界》的行文明快毫無窒礙,沒有拉拉雜雜拖泥帶水的情節,拿起書來會深深陷入,忘了放下。看完兩位天才的頂尖對決之後,像是經歷過一場想像力的大激盪。這本書我一讀再讀,每次都能產生新的感受,讀了六遍之後還不厭倦。(德文兩次中文四次,這是編輯的宿命啊?)

我的想像很卡漫,把高斯和洪堡想像成煉金術士和在世界各地冒險的魔法師。連高斯自己都在書裡面表明他對魔術很著迷。我的卡漫式想像幾乎讓所有角色無一倖免,哈哈!

DR:洪堡的遠征和冒險,所到之處一定要徹底的去丈量與記錄,為了證明電流可使生物起死回生,還親身將自己當做實驗品;而高斯在新婚之夜時突然領悟了計算行星軌道的方法而中斷了與妻子的交合過程,丹尼爾寫來既是荒誕亦是幽默,究竟,他們眼裡專注的世界是什麼呢?這算不算一種偏執呢?

獨小編:我常常想,他們倆專注的世界簡直是另一個宇宙,對當時人來說,套句現在流行的形容,根本是從外星來的(哈)!這麼說吧:人類對於世界的想像會受到知識與理性的限制,知識與理性還沒有辦法解釋的,不足以被認定為真相。高斯從小就認為他周遭的人很遲鈍、懶惰,因為大家都只想吃飽睡好,視一切為理所當然,不想去改變,不去思考其他可能。高斯能解開千古無解難題的道理很簡單,因為他跳脫了對事物的成見和習慣。高斯與洪堡從事的事,就是打破既有知識理性限定的世界,發掘未知的真相,而這些未知真相並不符合當時人對世界想像的邏輯。他們的確是從事探險工作,不僅是實質上的,還有精神上、知識上的拓荒,有種「雖千萬人吾往矣」的英雄氣魄。

DR:一開始我並不了解他們的執著,相對於高斯對母性對女體開放性的生理反應,洪堡卻對同行的夥伴邦普蘭,一再提出禁慾的警告,一路上他不間斷的給哥哥寫信,途上念念不忘卻只有中途喪命的一條狗,洪堡在丈量的堅持背後,應該有某種需要解釋的情感吧!

獨小編:高斯可以說是很典型的男性角色,他有戀母情結,倚賴女人,喜歡漂亮的女人,用父權式的思考來處理個人與家庭關係。高斯即使是天才,也擁有一般男人的慾望,洪堡在相較之下像個異類,趨向日爾曼民族的典型:理性、規矩、一絲不苟,撞上邦普蘭嫖妓還斥責他難道沒讀過康德,遇上暈船就強迫自己計算,因為理性能驅走所有的混亂與失序,聽音樂會便承認自己對一切感性的事物沒輒。他的角色就外在來看十分理想化,作者是利用這位歷史上「德國勇者典範」,來諷刺德國人的特質。

DR:很諷刺的!在洪堡的長篇遊記裡只留下測量的數字,卻沒有情感的書寫,儘管每一次的啟程,所到之處都以偉大的探險家備受禮遇,而高斯畢生專心致志的研究,卻在年華漸漸老去時感嘆著親生兒子無法傳承他的天賦,倒是心甘情願一路追隨洪堡上山下海的夥伴邦普蘭,更讓我覺得像謎!

獨小編:邦普蘭跟隨洪堡走遍天涯海角,這執著我也非常納悶(哈)!連他自己也說不清楚,當初為什麼要跟著一個「在階梯上認識的普魯士人」到新世界去探險,而且兩個人並沒有一見如故,是洪堡強迫邦普蘭一起同行。這好像一個無知的小姑娘,碰到人說「你跟我走」,就把自己糊里糊塗賣掉了!不過說真的,書裡面的角色我最喜歡邦普蘭。他在登山時一會兒以為天地大逆轉,一會兒以為自己有了三個分身在耳邊喧鬧不休,還念茲在茲地殘念著:「為什麼沒有人知道他邦普蘭?」他與洪堡朝夕相處,還魂牽夢縈,夢到自己在夢中殺死了洪堡,每次都用不同的方式。他像個陪襯英雄的丑角,不時帶來喜劇效果,這故事沒有他不行。

洪堡去奧利諾科河探險、攀登火山,都是他與哥哥、與歌德許下的承諾,可以說有部分是為了完成他男人的承諾。邦普蘭離開他出生的國度卻是為了自己,他受不了故鄉低矮、窒悶的空氣,急於要脫離禁錮的牢籠,去接近外面的世界。其實他們都沒有什麼偉大壯闊的英雄使命感,洪堡說,沒有人生來具有使命感,人們唯一能做的,是假裝自己有一個使命,假裝到連自己都信以為真。為了達成目的必須付出極大代價,要對自己殘酷。相對於洪堡在旅行之初發下的宏論:「這世界將見識到我……」我更喜歡邦普蘭說的:「遠度重洋到處旅行的人能體會許多事,有些事甚至超越了自己。」

DR:洪堡認為高斯有太多自然世界未曾領略,而高斯認為科學應該就是坐在桌子面前觀看、紀錄,持續不斷,就像他們所說的,不斷的丈量,世界卻沒有因為他們而改變(即使他們之中有人認為自己阻止了拿破崙的一場戰爭),讀到最後我才明白,在文章開頭不遠處,似乎就替主角預言了結局:「在曲面的空間裡,我們幾乎無法預知,一條路最後會通往哪裡。」

獨小編:這本書最值得人玩味的地方,就是兩個主角截然不同的世界觀,就像兩條永不相交的平行線。對高斯來說,世界已經完整地存在,若要揭發隱蔽在人們眼前的真相,只要丈量出其中的規律就不難。洪堡卻認為,要丈量的真相仍然在理性的世界之外。這想法一直到他從西伯利亞歸來才扭轉,原來真正在主宰一切的是自然法則,而不是他所服膺的理性規範。

讀完《丈量世界》之後能做很多事,譬如同事們會互問:「最喜歡高斯還是洪堡?」還有另一種詮釋的樂趣,大家對這本書解讀的角度都不太一樣,聽起來都新鮮有趣,明明在討論同一本小說,觀點卻是那麼不同,彷彿是作者隱藏在書裡的機關,要我們跟高斯和洪堡一樣「不打不相識」(笑)。我在閱讀之後有個感受,世界在我眼前彷彿變寬闊了,通往未來的道路似乎更踏實了,雖然知道在自己認知世界之外還有一個廣袤無垠的未知世界,《丈量世界》卻讓我有所得,我微小智力能想像的世界因此而略有改觀,少有小說能讓人得到這般深刻的心智洗禮。

獨小說小編 vs 金石堂文學小編 D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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