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身邊發生了一樁怪事,有人身處彼邦,僅憑道聽途說,便解決了一宗人事糾紛。
這可說是現代版的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里之外吧。
然而,人事問題,從來都是錯綜複雜的,即使明查暗訪,也未必可以疏理得清楚,更何況消息是越洋通報的呢?
所以越想,就越不明白。有道是耳聽為虛眼見為實,有時,卻甚至連眼見亦未可以之為實。孔子就曾慨嘆:「所信者目也,而目猶不可信;所恃者心也,而心猶不足恃。弟子記之,知人固不易矣。」1
知人固不易矣。那彼邦人是如何定斷真相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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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相永遠只有一個。」這是名偵探柯南的台詞,我們一向也如此相信。
可是,《勿說是推理》中喜歡咖喱的久能整卻對這條金科玉律不以為然。他說:「咦?我以為『真相只有一個』這種話只會在電視連續劇中看到,沒想到真實生活中還真的有人會這樣講。不過,真相遠遠不只一個喔。」他再說下去:「真相遠遠不只一個,也不會是兩個或者三個,而是有多少人就有多少真相。但是事實只會有一個,警方要調查的應該是這個才對,而不是某個人以為的真相......」2
這真相 vs 事實究竟是邏輯問題、哲學問題,抑或是語文問題,或可再三斟酌,但無論真相還是事實,總要查證。
只是,更麻煩的,是我們現正活在後真相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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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真相3 倒是哲學概念,卻也是實際現象。
字典對 post-truth 的釋義4 是:
relating to a situation in which people are more likely to accept an argument based on their emotions and beliefs, rather than one based on facts
後真相的(指人們更容易接受基於情感和信仰的論點,而不是基於事實的論點)
用李怡先生的話,後真相是「『訴諸情感與個人信念比客觀事實更重要』......意見重於事實,立場決定是非;人們把情感和感覺放在首位,證據、事實和真相淪為次要,甚至毫不重要......」5 用沈旭暉教授的話,後真相是指「立場先於事實,乃至以偏概全、刻意扭曲以迎合立場,卻不代表不具備『真相成分』,要證偽幾乎不可能,或起碼不能完全。」6
如此看來,後真相也不全是新鮮的概念,十句說話裡攙入一句謊話剔走一句真話,又或者只挑自己喜歡的聽有利自己的說,你我或許已是箇中能手。只是到了二十一世紀的今天,資訊爆炸到一個地步每個人都可以大肆製造和散播真相,加上無遠弗屆的內容農場推波助瀾(便是傳統媒體有時也不遑多讓),訊息之多規模之大實已不可能再事事 fact check 求證——社交媒體的演算法乾脆只篩剩那些與你一個鼻孔出氣的觀點。
今時今日,語言便是偽術,信口即可開河。
話說回來,自說自話本來沒有甚麼問題,這原是自由不過的事,但正如 Skyler Kelley Duval 所言7:"In a functional democracy people always disagree on interpretations of fact and present different facts to convince each other of different perspectives." 看法不同,就拿事實出來說服對方嘛。可是,如今時移世易了:"What's different today is that it's become common for people to no longer acknowledge other perspectives as valid, to claim that their perspective is fact rather than being supported by facts." 我的看法就是事實,無需佐證。
難道這就是自由進化之必然?(至於在自由國度的對岸,則大概沒有必要事事 fact check,因為所有真相都由真理部統籌。真相實實在在只有一個,求證還有用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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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至今日,「當呢個世界冇人再同你玩認真」已成了常態——這是生活在後真相時代的態度,同樣也是控訴世代彎曲悖謬的態度。總之,認真便輸了。
想起狐狸告訴小王子:「只有用心靈去看,才能看得真切。真正重要的東西,用眼睛是看不見的。」
聖修伯里原著.黃耀傑原創漫畫.《小王子》,香港:世界出版社,2009 年
後記:
雖然後真相一詞/概念自 2016 年獲牛津詞典選為年度詞彙 8 後尤見普及,但有人認為其源起或可 tag 上百多年前的哲學家尼采,因為他有句名言:"There are no facts, only interpretations",沒有真相,只有詮釋。(今天的講法是「沒有真相,只有風向」。)
網絡上尚流傳一句「更古老」的名言,據說出自寫下《沉思錄》的羅馬皇帝兼哲學家 Marcus Aurelius(121-180):"Everything we hear is an opinion, not a fact. Everything we see is a perspective, not the truth." 我們聽到的全都是意見,不是事實;我們看到的全都是觀點,不是真相。然而,已有人查明這句說話並非出自 Aurelius——挺諷刺吧——主要是因為句子所言有違 Aurelius 一派的哲學思想9 10。
我對哲學一竅不通,置喙無從,只是在搜尋這兩句「名人雋語」時,一再感受到真相或事實即使多麼確鑿、眾口即使多麼鑠金,實也不能照單全收。
事事抱持懷疑態度顯然不應該,但時時保持警覺大概也是在這個世代站立得穩的要訣。
你們務要警醒,在真道上(the faith)站立得穩,要作大丈夫,要剛強。(〈哥林多前書〉16:13)
從前在百姓中有假先知起來,將來在你們中間也必有假師傅,私自引進陷害人的異端,連買他們的主他們也不承認,自取速速地滅亡。將有許多人隨從他們邪淫的行為,便叫真道(the way of truth)因他們的緣故被毀謗。(〈彼得後書〉2:1-2)
使我們不再作小孩子,中了人的詭計和欺騙的法術,被一切異教之風搖動,飄來飄去,就隨從各樣的異端。惟用愛心說誠實話(the truth),凡事長進,連於元首基督。(〈以弗所書〉4:14-15)
註:
- 見《呂氏春秋.任數》。
- 這是冬陽記下的文字,見冬陽.〈「真相『不』只有一個!」膽敢打臉江戶川柯南的是......〉,《書評書目》,2022-05-13
https://twrbooks.com.tw/article_detail/95 - Post-truth 現在幾乎都譯作「後真相」,然而 post- 的意思是「之後」,post-truth 也就是指「我們身處『真相已成了過去』的時代」,因此實應譯為「真相後」。只是喊著喊著,誤譯卻越來越順耳了。(前後之辯可參古德明〈內憂外患〉、〈後政改討論〉等文章。)
- "post-truth", Cambridge English-Chinese (Traditional) Dictionary, last accessed on 2024-11-24
https://dictionary.cambridge.org/dictionary/english-chinese-traditional/post-truth - 李怡.〈「後真相時代」如何自處〉,etnet,2018-07-27
https://www.etnet.com.hk/www/tc/diva/art/oneminreading/36829 - 沈旭暉.〈「後真相」vs「謊言」〉,《信報》,2019-06-28
- Skyler Kelley Duval, "Living in a post-truth world", News Decoder, 2023-04-20
https://news-decoder.com/living-in-a-post-truth-world/ - "Word of the Year 2016", Oxford Languages, last accessed on 2024-11-24
https://languages.oup.com/word-of-the-year/2016/ - Ian Chadwick, "Nope, That's Not by Marcus Aurelius", 2015-09-06
https://ianchadwick.com/blog/nope-thats-not-by-marcus-aurelius/ - Thomas Colligan, "Did the Stoics Really Say That?", Modern Stoicism, 2018-08-18
https://modernstoicism.com/did-the-stoics-really-say-that-by-thomas-collig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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