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動手譯寫 "How Great Thou Art",純粹覺得如此重要的詩歌應該要有個叶粵音的版本。那已是 2014 年的事了。之後,陸陸續續還有些不大不小的修改。再之後,也許是 2016 年年底吧,覺得可以就此寫篇小文,記錄一下譯寫過程,不多久卻又放低了。及至 2019 年春,應《銅聲同氣》邀稿,決心寫好文章,於是發奮上網搜集資料,怎料越寫越長,弄得要分期刊載。最後花了一年時間寫成,這大概又是一項紀錄。

  全文分故事淺說、文本淺析、譯詩淺談、寫在之後四部分。雖然資料泰半取自網上,唯文責仍須自負。

故事淺說

(一)緣起

  1885 年夏,瑞典。

  今天下午,做完禮拜,和弟兄姊妹一同漫步回家。
  歸家路上,只見藍天白雲,旭日璀璨。鳥鳴處處,還傳來教堂的鐘聲。是個暖和愉快的下午。
  忽然,雷鳴電閃,豪雨傾盆而下。狂風怒嘯,麥田亂舞。我們要避雨了。
  但不多時,雷暴過去了。雨過,天就青。

  回到家裡已是黃昏。打開窗,望向大海。對岸是個樹林。
  我又聽到教堂鐘聲。鐘敲得很慢很慢。那是喪禮的鐘聲——永恆傳來鐘聲,呼喚我那已得救的靈魂,歸回安息日的安息。
  這一晚,我寫了 "O Store Gud"。

  Carl Gustav Boberg 牧師(1859-1940)如此記載了創作 "O Store Gud" 的因由。
  "O Store Gud" 是瑞典文,意謂「大哉上帝」("O Great God")。這首讚美詩就是後來信徒喜愛的 "How Great Thou Art" 〈祢真偉大〉。

  "O Store Gud" 原詩共九節,翌年在報章頭版發表,當時只是純粹的一首詩,沒有譜上曲調,也沒有得到多大的迴響。
  幾年後,Boberg 牧師參加某個聚會,居然聽到會眾唱起這首詩:歌詞是自己的,音樂卻是古老的瑞典民謠。有感於此,Boberg 牧師重新發表 "O Store Gud",首度配上旋律。
  那是 1891 年。Boberg 牧師不曾想過自己的詩作日後會傳遍世界,自然更不可能想像得到箇中的曲折。

(二)傳承

  1907 年前後,"O Store Gud" 傳到愛沙尼亞。
  其時,愛沙尼亞由俄羅斯統治,而在此以前,丹麥、德意志、瑞典、波蘭等政權都曾統治過愛沙尼亞。
  也許就是這樣的土壤,令 "O Store Gud" 得以傳揚開去。

  出身當地德意志貴族的 Manfred von Glehn(1867-1924)一生致力傳揚福音,即使家道中落,仍然竭力籌辦教會和聖經學校,還有一件事,就是編輯詩集。詩集需要收集一些德語以外的詩歌,von Glehn 正好在愛沙尼亞的瑞典語區聽到 "O Store Gud",於是便將其中六節譯為德文,並將歌名改為 "Wie groß bist Du!"("How Great You Are!")1

  大約在同一時期,"O Store Gud / Wie groß bist Du!" 流傳至俄羅斯。
  俄羅斯同樣有一位熱心的基督徒,Ivan S. Prokhanoff(1869-1935)——甚至有稱他為「現代俄國馬丁路德」的。他同樣籌辦教會和聖經學校,還是翻譯家、作家和出版人。然而,由於生活在共產政權下,Prokhanoff 的傳教工作令他屢遭下獄、流放。
  Prokhanoff 同樣編了一本詩集,裡面就收錄了他翻譯的八節 "O Store Gud",俄語歌名 "Velikiy Bog"("Great God")。
  令人痛惜的是,Prokhanoff 後來再度被處流放,至死沒能回來。

  十多年後,"O Store Gud" 終於走進了英語世界。和許多經典名著一樣,"O Store Gud" 也有好幾個英文譯本。
  第一個英譯本在 1925 年出現,共五節,歌名 "O Mighty God",由祖藉瑞典的 E. Gustav Johnson 教授(1893-1974)翻譯,美國北美聖約教會出版。
  Johnson 教授的譯本忠於原文,聖約教會的詩集 The Covenant Hymnal 即使後來兩度改版,"O Mighty God" 依然保留如昔。雖然如此,這個譯本並沒有廣為流傳。

(三)轉化

  地點回到東歐喀爾巴阡山脈一帶的烏克蘭、羅馬尼亞、波蘭、捷克斯洛伐克。
  時維 1920 年代,英國一對傳教士 Stuart K. Hine (1899-1989)夫婦回應呼召,來到這地區宣教。俄語是通行語言,所以他們很快就學會了 Prokhanoff 的 "Velikiy Bog",之後更常常用於傳道事工上,並體驗到詩歌對未得之民「甚有果效」2

  有一天,他們到了捷克斯洛伐克一條村落傳福音,臨走時卻見風暴將至,實在無法起行,只得留下過夜。當晚雷聲轟轟,山谷回聲朗朗,Hine 大概想起了 Boberg 的歌詞,於是半翻譯半創作的寫下了 "How Great Thou Art" 的第一節。
  Hine 一行人隨後沿著山脈進入羅馬尼亞和布科維亞。穿森林,越水澗,踏草地,聽鳥聲。這就成了第二節。
  後來,他們到了另一條村,聽到有人誦讀聖經,讀到約翰福音中耶穌被釘的一段,一眾村民聽罷放聲懺悔,說基督親身擔當眾人的罪,是何等的難以入信!Hine 大為震憾,便把他們的言辭記下,轉譯成 "How Great Thou Art" 第三節。
  1939 年,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Hine 氏夫婦撤離東歐。回到英國,他們繼續為大批流亡英國的難民傳道,而最經常聽到的問題是:我們哪天才回家?
  一直到了 1948 年,Hine 碰見一名與妻子失散的難民,談到他的故事:他夫妻倆失散時,妻子已是基督徒,而他自己卻是後來才決志信主的。雖然很想尋回妻子分享信仰的喜悅,但他對 Hine 說,他不會想著要與妻子在地上重逢,只期盼在天家與她相聚的一天,在那裡同享永生。
  這個故事觸動了 Hine 寫下最後一節歌詞,也許也回答了難民的問題。
  至此,"How Great Thou Art" 完成,並在 1949 年發表。刊登詩作的雜誌在難民圈中流傳,遠達南北美洲,遍及 15 個國家。

  "How Great Thou Art" 頭兩節所描繪的和 "O Store Gud / Velikiy Bog" 也許大同小異,要說是翻譯改寫也無不可,但以第三、四節而言,卻要比原詩深入。
  "O Store Gud" 後來也有其他英譯本,例如 Joseph T. Bayly 的 "O wondrous God, when I Thy world consider",但 Hine 所譯寫的 "How Great Thou Art",無疑是最家傳戶曉的版本。

(四)匯合

  故事來到這個時空,長話短說。

  時間是 1954 年春,空間在印度。J. Edwin Orr 博士(1912-1987)寫信給 Hine 說:我聽到那加族人在唱你寫的 "How Great Thou Art",當晚心裡翻騰難眠,整夜讚美上帝。
  同年夏季,Orr 博士回到美國,在大專聚會中領唱這首詩歌,又引介 Manna Music 予 Hine。"How Great Thou Art" 環遊了世界一圈後,1955 年正式交由 Manna Music 負責版權事宜。

  同樣是 1954 年,"How Great Thou Art" 也輾轉傳到葛培理佈道團(Billy Graham Crusade)歌手 George Beverly Shea(1909-2013)手上,當時他們正在倫敦佈道。1955 年,他們在多倫多佈道大會首次公開演唱此曲。而最為人津津樂道的,大概就是在 1957 年,他們在本國紐約佈道大會中,把 "How Great Thou Art" 唱了 99 次!原本已在各地流傳的 "How Great Thou Art",自此舉世知名。

文本淺析

(一)

  "How Great Thou Art" 的中文版據知有近二十個3。撇開另填新詞的版本不談,這些中譯本大多轉譯自 Hine 的譯寫版。就詩集而言4,當中似乎只有《普天頌讚》(1977, 2006)選譯另一英譯本。下表列出部分詩集收錄 "O Store Gud" 的情況:

詩集 出版年份 編號、歌名 原文 譯者
青年聖歌I 1960 006 祢真偉大 Hine 譯寫版
第一、三、四節
劉福羣、何統雄 (1957)
生命聖詩 1986 012 祢真偉大 取劉福羣、何統雄譯本
頌主聖詩 1994 第四版 019 祢真偉大
世紀頌讚 2001 006 祢真偉大
聖徒詩歌 1984 007 偉大的神 Hine 譯寫版
全四節
佚名
恩頌聖歌 1991 052 祢真偉大 蔡張敬玲
普天頌讚 1977 修訂版 590 奇妙主宰歌 Joseph T. Bayly
英譯版(1957)
黃永熙(1976)
2006 新修訂版 101 祢真偉大 修黃永熙譯本(2003)

  Hine 曾經從原文翻譯了一個英語全譯本,我們可以藉以略略比較一下原詩、"How Great Thou Art" 和華人詩集的中譯本。

  根據全譯本,Boberg 牧師所創作的 "O Store Gud" 共九節,以讚頌上帝的創造和大能開始(首四節:聖言創世、日月星宿、雷電雨虹、四時花草),繼而講述阿當受造、人類犯罪,但上帝施恩如故(第五、六節),乃至差遣獨生子降世釘身(第七節),作者因蒙救贖而感念殊深(第八節),期待歸回安息(第九節)。

  曾任聖約詩集委員會主席的 Glen Wiberg 牧師寫過一篇評論5,提及原詩有三點值得細味。
  第一,副歌首句 "Då brister själen ut i lofsångsljud" (Google 翻譯:"Then the soul bursts into song of praise")中,瑞典原文 "brister" 一字意指「迸發」,程度強烈,全譯本用 "burst forth",其他英譯則用 "laud"、"cries out",都較 "How Great Thou Art" 中 "Then sings my soul" 的 "sing" 一字優勝。中譯如依照 Hine 的譯寫版,也就只能譯成「歌唱」罷了。《普天頌讚》則按 Bayly 的英譯 "Then soars my soul" 譯作「我靈高翔」(舊版)、「我靈騰飛」(新修訂版),是以修辭補足意思的方法。
  第二,正歌和副歌有明顯的呼應。我們稍一留意 Hine 的 "How Great Thou Art",每節正歌以 "When" 開始,副歌則以 "Then" 承接:我們看見上帝的榮耀、上帝的作為的時候,我們的靈高呼稱揚祂的偉大!這是緊貼原文的譯法,Wiberg 認為,「然後」("Then",對應 "Då")接著「當其時」("When",對應 "När"),可說是 Boberg 全詩的詩眼。中譯有時就欠缺了這種起承,令正副歌的關係扣得不夠緊密。
  第三,原詩第一至八節的副歌都相同,而到了最後一節,副歌則由 "O Store Gud" 改為 "Tack, gode Gud",「謝謝,恩慈上帝」("Thanks, good God!")。據 Wiberg 所知,沒有英譯本翻出這句末了的感謝,自然也就沒有中譯本有對應的歌詞。

(二)

  與原詩比較,Hine 的譯寫本可說是濃縮本,但沒有削弱內容的深邃。
  "How Great Thou Art" 第一節讚美上帝創造天地宇宙、星宿雷電,第二節說我們享受上帝賜下的山明水秀、鳥語花香。此時,我們讚頌「祢真偉大」,就表達我們由衷讚歎祂的大能。
  然而,我們卻因犯罪而虧缺了上帝的榮耀,故有第三節講述上帝賜下獨生子,代世人承受十字架的刑罰。這一次副歌的「偉大」,則表述上帝施行我們難以理解、無法言詮的救贖計劃。
  第四節渴求基督再來,一眾信徒隨主回到天家,同向上帝高呼「祢真偉大」。
  詩歌以同一段副歌連繫各節,再三頌揚 "How Great Thou Art",反覆讚美上帝的偉大。四節歌詞始於創世記,終於啓示錄,從創造到救贖到末世,概述了基督教的信仰。

  Hine 後來在 1957、58 年間添加了 3a 和 3b 兩節,讚美上帝沒有因人忘恩負義而收回恩典,反倒繼續看顧,並且應許即使我們生活艱苦,祂的恩典仍夠我們所用。這兩節填補了第三、四節之間的「空白」,就是世人蒙聖子的寶血拯救之後,直到主再來之前,依然寄居在世的時候。

(三)

  我們從 "O Store Gud" 的演變看到,詩歌由原來的九節,變成 Hine 譯寫而成的四節,再變成《青年聖歌》的三節。即使整體上 "How Great Thou Art" 沒有削弱原詩的內容,畢竟已將之刪去超過一半。也許有人認為 "How Great Thou Art" 屬再創作,說不上刪節,但到了《青年聖歌》,則的確把譯寫版的第二節剔走了。
  這其實不難理解。詩集只是選集,礙於篇幅,要從多如繁星的詩歌中選詩,滄海遺珠本已難免,何況傳統聖詩動輒五六節,當中更不乏超過十節的,編輯對節數必然也要有所取捨。例如〈亞伯拉罕的神〉(原十二節6)、〈奇妙十架〉(原六節7)、〈奇異的愛〉(原六節)這幾首我們熟悉的聖詩,《世紀頌讚》就都只收錄了其中四節。
  我們常說,聖詩理當全首頌唱,不該隨意篩選,因為詩人寫作的時候,筆下各節互有連繫,任意刪減有損詩意。如何看待刪減歌詞(的節數),值得我們再三思考8

(四)

  每當談到 "How Great Thou Art",論者都會細數 Boberg、von Glehn、Prokhanoff、Hine 四人的創作和翻譯。因著這四位來自不同地方的詩人,我們才會有這樣的一首聖詩。
  根據考證,Boberg 牧師在 1891 年刊印的旋律和現在的頗不相同,其中一個明顯的分別是當年的樂譜用了 3/4 拍子。如此看來,旋律和文本一樣,都歷經了轉變——我們可也莫忘了第一個把原詩配上瑞典民謠的那位肢體。

譯詩淺談

  "Poetry is what gets lost in translation."(詩者,譯之所失也。)據說這是美國詩人 Robert Frost 所說的。譯詩是個大課題——文學作品本身已比其他類型的文字難譯,而當中最難翻譯的就是詩9。詩意以外,還牽涉格律、聲調、吐屬……身兼翻譯家的桂冠詩人余光中嘗言:

  如果我們分析詩的成分,當可發現:意象、比喻之類具體可感的東西,比較譯得過去,也就是說,不會「譯掉」(get lost in translation);但是聲調之妙,訴諸聽覺的音響效果像雙聲、疊韻、陰韻(feminine rhyme)、諧母音(assonance)、諧子音(consonance)、一語雙關(pun)、同音異義(homonym)等等,就幾乎全會「譯掉」。10

  除了音和意,譯詩還有第三部分,就是形。舉凡句子數目、詩行長短(長短指音節)、詞序句法、韻腳等,都可歸類為形。許淵沖就有「意美、音美、形美」的「三美」之說11。沒有詩的形式,稱不上是詩;沒有抑揚聲調,也稱不上是詩;沒有悠悠詩意,更稱不上是詩。
  翻譯詩歌已難,翻譯受制於音樂旋律的聖詩自然更難,翻譯叶粵音的聖詩也就千難萬難。以下試以拙譯〈大哉上帝〉淺談粵譯聖詩。

1
O Lord my God, when I in awesome wonder
Consider all the worlds thy hands have made,
I see the stars, I hear the rolling thunder,
Thy power throughout the universe displayed:

Chorus
Then sings my soul, my Savior God, to thee:
How great thou art! How great thou art!
Then sings my soul, my Savior God, to thee:
How great thou art! How great thou art!

2
When through the woods and forest glades I wander
And hear the birds sing sweetly in the trees,
When I look down from lofty mountain grandeur,
And hear the brook and feel the gentle breeze:

3
And when I think that God, his Son not sparing,
Sent him to die, I scarce can take it in,
That on the cross, my burden gladly bearing,
He bled and died to take away my sin.

4
When Christ shall come with shout of acclamation
And take me home, what joy shall fill my heart!
Then I shall bow in humble adoration,
And there proclaim, "My God, how great thou art!"

"How Great Thou Art"
Words: Stuart K Hine, 1949, based on Carl Boberg's Swedish original
Music: Swedish traditional melody (O STORE GUD)

1
放眼眺望 看世界諸般美景
天空海闊 內心驚歎敬慕
邈邈宇宙 遍四野叱吒雷聲
星光璀璨 盡顯精細創造

副歌
靈魂放歌 此際頌祢大能
高聲稱揚 祢真偉大
靈魂放歌 此際頌祢大能
讚詠救主 大哉上帝

2
片片蔭綠 聽鳥語千聲百囀
山清水秀 伴花香處處漫
愜意散步 趁颯颯輕風在吹
登峰俯瞰 盡皆錦繡壯麗

3
賜我救贖 賜愛子不稍吝惜
高深廣闊 大恩怎去領會
主淌血淚 既決意擔當窘迫
身軀高掛 就捨身背我罪

4
我主再現 讚美與歡呼震響
心中歡暢 樂跟祂永與共
敬仰拜伏 獻上我謙卑樂章
「君尊恢博!」 大聲宣告讚頌

〈大哉上帝〉

【邈邈】遙遠貌。邈音〔秒〕。
【百囀千聲】形容鳥鳴聲婉轉多樣。囀音〔轉〕。
【恢博】博大。

(一)叶音

  叶音,對許多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粵譯聖詩人而言,是一個信念:我們相信,歌詞能夠聽得清楚明白,不但是對歌曲的基本尊重,也因為我們在乎自己的語言。
  如果套入嚴復提出的「譯事三難:信、達、雅」12,這大概是「達」——達意,就是受眾聽得懂。然而,這也是舊曲新詞最為人詬病的一點13:過份執著達而犠牲信和雅——最準確的字不叶音,就換上另一個意思稍遜的字;為求叶音,則不管句子是否富有詩意。
  回看拙譯,有些字詞並不叶音,例如「雷聲」、「愛子」、「主淌」。

(二)押韻

  長久以來,中英詩歌都押韻。漢詩大多傾向一韻到底(古詩除外,其換韻自由),英詩則較多變化,譬如四句的詩,韻腳可以是 aabb、abab、abba 等,如果詩有數節,還可跨節押韻。及至二十世紀,西方興起自由詩,中國又漸受西方影響,寫起新詩來,有時也就照樣不押韻。
  押韻是詩歌的形式,翻譯時自然要保留;押韻同時也屬聲調的範疇。不同的韻有不同的感情色彩,因此中途轉韻就隱含了情感的轉換——這是指慣於一韻到底的漢詩而言14,英詩韻腳變化大,不易察覺。不過聖詩節數雖多,各節的關係卻非一氣呵成,因此每節換韻的影響不大。
  "How Great Thou Art" 正歌的韻腳為 abab,其中 a 是陰韻。嚴格而言,中譯理當亦步亦趨。要填上叶粵音的陰韻幾近不可能15,而拙譯也只能在第一、三、四節押韻。

(三)文本

  翻譯,當然牽涉原文和譯文,而譯文忠於原文向來是翻譯的一大原則。要判斷譯文是否「忠信」,甚或早在譯者動筆之前,總得確定原文,只是確定原文這回事,既不容易,又不客觀。以上文所說為例,詩集往往受篇幅所限而要放棄歌詞某些節數,而放棄哪些節數又各有考慮,最終變成了忠於選本而非忠於原文的翻譯。又或者如 "How Great Thou Art" 那樣,即使尚有 3a 和 3b 節,但由於不為人所熟悉,詩集大多沒有收錄。譯還是不譯這兩節,自然也可看成「忠信」的問題。
  如前所述,"How Great Thou Art" 的確不是忠於原文的譯本。那麼,翻譯 "How Great Thou Art" 時參照 "O Store Gud",得出來的譯本究竟忠於哪個原文?
  拙譯也放棄了 3a 和 3b 節,不過嘗試根據 Wiberg 的點評,補充譯本的內容:

  1. 以「放歌」譯 "brister"/"sing":「放歌」解「縱聲而歌」,也許未及「迸發」的程度,但比 "sing" 接近 "brister";
  2. 以「此際」譯 "Då"/"When":這無非是添足之舉,「畫公仔畫出腸」。

  不過,最可惜的,是在副歌出現四次的 "How Great Thou Art!"(第四節也另有一次),在拙譯中僅出現兩次,而且用語不同:「祢真偉大」、「大哉上帝」。

(四)其他

  有沒有最好的譯本?好與壞也許是相對的,但其實也是主觀的。
  每個譯者都會認為自己的翻譯是(最)好的,我也不例外,否則也不會孜孜不倦地翻譯。然而,既云「文無第一」,你眼中的蘋果就不一定是我眼中的瞳人。我翻譯,僅想舉出一種譯法,在顧及原文意思、粵語聲韻的同時,也能流露詩詞韻味。這當然不是說我都做到了,而是竭力追求最恰如其分的譯本,好令基督教儲了幾百年的寶藏不致糊裡糊塗的失落了。
  正如聖經譯本也沒有最好的。我想,能夠彰顯上帝的榮美慈愛就是好的詩歌。

  本文談的僅屬聖詩的文學和音樂範疇,而且只觸及其中三項,其他諸如賦比興、抑揚輕重平仄、滑音連音長音等修辭、格律、樂律以至詞曲配合的原則,一概未提。然而,聖詩還有另一重大範疇,就是神學。就翻譯而言,神學可說「相對」簡單,只要原詩忠於聖經就可以照辦了,不過,複雜的神學概念恐怕就難以字字對應,隨時顧此失彼。聖經是聖詩的唯一標準,譯者實在不可不察。
  以下一段文字出自神學家趙紫宸,他在二十世紀上葉出版《團契聖歌集》,是首批中譯聖詩的前輩:

  譯詩須有相當的訓練,譯讚美詩更須有相當的訓練。第一是心靈的修養。譯者若不切心景仰上帝,若不追求宗教上的了解與穎悟,自然就不能透入作者的神韻,宣逮詩中的美感。第二是修辭的練習。在這一端上,譯者須要注意,文,意,聲,韻,四端。文是詞藻,意是含義,聲是節奏,韻是諧音;四者俱備,方可成歌。歌須是詩,詩須是歌,二者兼至,方可謂是讚美詩。往往原詩愈佳,情愈豐,則迻譯亦愈難。在我的經驗中,每譯最上乘的詩,總須塗改數十次,幾須嘔出心肝來纔止……第三是創作的工夫。這是最難的。16

  寫到這裡,就更覺翻譯之不易為。

寫在之後

  原來,事情沒有記下,歷史就沒有憑證,真相就隨時從此湮沒。
  根據正式和非正式、大型和小型的統計,〈祢真偉大〉和〈奇異恩典〉難分軒輊,都是信徒最喜愛的詩歌。然而,現在要回看〈祢真偉大〉的創作歷史,卻無法整理得完全。

  最初譯寫 "How Great Thou Art",純粹覺得如此重要的詩歌應該要有個叶粵音的版本。直到要寫這篇文章的時候,方知道這首詩歌幾乎走遍了整個地球,才形成如今流傳中外的版本,過程是何等的曲折離奇。當然,曲折離奇只是在人而言,對上帝而言,又豈是難成的呢?
  網絡、書本,有許多有心人記述 "How Great Thou Art" 背後的故事,雖然只是百多年前的事,但是要追本溯源,對一個只能倚賴二手資料的人而言,卻絕非易事,尤其當發現資料大有出入。此外,由於資料太多,這篇文章因此只能把資料作編選整理。
  參考資料中,最權威的當數 [a],因為執筆人正是 "How Great Thou Art" 的作者 Stuart K. Hine 和版權持有人 Manna Music,是第一手資料。可惜篇幅較短,欠缺好些細節,例如第三、四節歌詞的創作緣由。
  最有條理的是 [b],考證內容豐富,最難得的是作者搜集了詩歌各個版本發表時的圖像(有純文字,也有樂譜),「有圖有真相」就是這個意思。也就因為這些圖像,作者便有理據獨排眾議,指出俄文版乃直接從原文翻譯,而並不隨主流意見般認為轉譯自德文版本。
  [d] 也很值得參考,因為記者訪問了 Boberg 牧師的侄孫 Bud Boberg,有些事總會查證得較深入。[e] 就毋須多說,Wiberg 牧師的點評對我欣賞、翻譯這首詩歌多有啓發。

  文末,忍不住再抄錄一段 Wiberg 牧師的文字:

But I have a hunch that from some higher balcony Carl Boberg looks down smiling at the stir he created for translators—all from a summer's afternoon walk beside a lake and through the woods in a thunderstorm. Then I can almost see him folding his hands and saying "Tack, gode, Gud!"

  這一切,原來只是一位牧師的偶然之作。
  現在的譯本,也許都離原詩太多太多,但我們不能不感謝這些先賢,基督教的音樂寶藏正是靠他們代代相傳的。他們創作詩歌,背後都有故事。他們用恩賜記錄自己與上帝相遇的故事,我們則藉著他們的作品與古今聖徒相通,一同歌頌上帝。
  對了,這一切,實在是源自那位創天造地、愛世人愛到一個地步不惜犧牲愛子的上帝。

參考資料

[a]
Stuart K. Hine & Manna Music, "How Great Thou Art". Accessed 2020-03-25.
[b]
Chris Fenner, "How Great Thou Art", Hymnology Archive, 2019-01-18, 2019-02-25 (rev.) Accessed 2020-03-25.
[c]
"How Great Thou Art", Wikipedia. Accessed 2020-03-25.
[d]
Michael Ireland, "Veleky Bog: How Great is Our God!", ASSIST News Service, 2007-10-07. Archived 2009-02-10. Accessed 2020-03-25.
[e]
Glen Wiberg, "Sightings in Christian Music", Pietisten, Volume XVII, Number 1, Summer, 2002. Accessed 2020-03-25.
[f]
R.D.K. & G.P.G., "The Story of 'How Great Thou Art'". Archived 2009-01-26. Accessed 2020-03-25.
[g]
C. Michael Hawn, "History of Hymns: How Great Thou Art", Discipleship Ministries, 2017-05-18. Accessed 2020-03-25.
[h]
林列,〈154 奇妙主宰歌〉,《聖詩合參》,再版,香港:基督教文藝,1993 年。
[i]
"How Great Thou Art", CantonHymn. Accessed 2020-03-25.

延伸閱讀

[j]
梁逸軒,「粵譯傳統聖詩大雜燴」系列,ABHin,2020-01-27。Accessed 2020-03-25.
這幾篇文章從文學、音樂等幾個範疇探討粵譯傳統聖詩難題,值得一讀。系列雖題為「大雜燴」,表明內容較為雜亂,但在粵譯聖詩而言已算頗為詳盡,很多方面都有觸及。
[k]
何守誠,《聖詩學——啓導本》,香港:基督教文藝,2002 年。
[l]
龍榆生,《詞學十講》,香港:天地圖書,2019 年。
[m]
黃志華,《粵語歌詞創作談》,香港:匯智,2016 年。
[n]
薛范,《歌曲翻譯探索與實踐》,中國:湖北教育,2002 年。

註:

  1. Glehn 也許是以 How Great Thou Art 為歌名的第一人。見參考資料 [d]。
  2. 見參考資料 [f]。
  3. CantonHymn 收錄了其中 16 個版本。
  4. 本文只探討大型詩集的譯本,這是因為大型詩集編製得較仔細認真,收錄的資料也較詳細準確,加上大多標示所採用的原文,易於比較。
  5. 見參考資料 [e]。本文所有引述 Wiberg 牧師的評論都出於這篇文章。
  6. 英文版譯自猶太榮耀頌 "The Yigdal"。十二節歌詞見 The Cyber Hymnal。也有人認為共有十四節。
  7. 六節歌詞見 The Cyber Hymnal。據網上查考所得,大部分英語詩集只有第一、二、三、五節歌詞,間或收錄第四節,但幾乎沒有第六節。暫且存疑。
  8. 不是說詩集刪減歌詞節數的做法不妥,而是想指出,不同的詩集對同一首詩歌的看法可以相異,可以各有取捨。另外,《今日基督教》曾報道專家如何看待為舊詩增添新詞,詳見 "John Piper Changed 'Great Is Thy Faithfulness.' Experts Weigh In."。
  9. 見黃國彬〈文學的翻譯〉,收錄於《翻譯途徑》,台北:書林,1996 年。
  10. 見余光中〈繆思未忘〉,收錄於《藍墨水的下游》,台北:九歌,1998 年。
  11. 見許淵沖《文學翻譯談》,台北:書林,1998 年。許淵沖尤擅把中國古典詩詞英譯,書中輯錄他多篇文章,闡述理論之餘,也輔以實例作證。
  12. 「信達雅」已是百多年前的理論,現在是否仍然適用,眾說紛紜,本文僅用之來方便討論。
  13. 《青年新歌》編修劉凝慧曾探討「聖詩唔啱音」的迷思,見〈當聖詩聖樂與粵音粵韻互相擁抱時〉,香港聖詩會。
  14. 翻譯有旋律的詩歌其實偏近填詞,因此用韻轉韻等原則不妨借鑑龍榆生的《詞學十講》,書中第三至第五講詳論詞與聲韻之間的音樂關係。見延伸閱讀 [l]。若想與當代歌曲用韻比對,則可參閱黃志華《粵語歌詞創作談》第四及第六章和薛范《歌曲翻譯探索與實踐》第四章。見延伸閱讀 [m]、[n]。
  15. 說不可能也許太武斷。趙紫宸在《團契聖歌集》的序中曾強調押韻的必要,並舉例說明:「但無論其為文言白話,韻是必須押的;原詩用單韻,我即用單韻譯之,原詩用叠韻,我即用叠韻譯之。當然,用叠韻是難事……集中有用叠韻處如,『神聖的愛,微妙遠超密藏機』和第三句『願此佳偶,相親相愛永相依』是叠韻的,『藏』與『相』為一韻,『機』與『依』為一韻……韻是必須押的,尤其是叠韻,并且要毫無勉強,自由自在;所以說,譯讚美詩似不是容易的一回事。」(例子的原文為 "O perfect Love, all human thought transcending" 和 "That theirs may be the love which knows no ending"。)當然,他的譯作是給國語頌唱的。註:引文提及的疊韻應指 double rhyme,是 feminine rhyme 陰韻的一種。
  16. 見趙紫宸〈序一〉,《團契聖歌集》,趙紫宸譯詩輯文,范天祥擇譜校樂,武漢:燕京大學基督教團契,1931 年。

《銅聲同氣》2019 年 8 月刊(故事淺說)、12 月刊(文本淺析)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YSG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