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台灣池上穀倉藝術館舉辦了一場展覽,紀念臺靜農先生。幾位敬愛臺先生的學生晚輩四處奔走,聯繫三個國家等級的單位出借珍藏作品。展覽期間,蔣勳也在聯合報副刊書寫與臺老師喝酒閒聊的點滴,前後七篇。蔣勳雖說自己不是臺老師嫡系學生,但文章描畫深入,說人說字說詩說史,在在流露二人之間的相知相識。
例如,臺先生應台灣大學中文系主任許壽裳之邀,在 1946 年渡海赴台,未料兩年後,許主任慘遭殺害,繼任的喬大壯自棄自戕,臺先生因而接任台大中文系主任。自此,「二十年間,最被社會看重的青年作家,不再寫小說了,連論述文字都少,他專心書法,專心於酒」。蔣勳從臺先生這段時期的字,看到「線條困頓壓抑,在許多頓挫曲折裡遊走,頑強對抗,墨痕如淚如血」。「臺老師在長達四十年間的隱忍,像是生命的修行,最後完成在他的書法美學中。」
例如,臺先生率性自然,不時寫錯字寫漏字卻不重寫,還要說:「以後看到沒錯字沒漏字的,大概就是假的。」蔣勳寫道:「知道寄託性情於筆墨,原不會像俗世書匠那樣計較枝微細節......斤斤計較於形似,還在書法門外。」
例如,紀念展展出一副臺先生寫的集聯:「栗里奚童亦人子;東山伎女是蒼生」。上句說陶淵明要兒子好好對待跑腿小弟,謂他也是人家的孩子;下句講謝安隱居時偕伎同遊,從中看到他與蒼生共憂共樂的胸懷。這副對聯,隱隱呼應著臺先生年少時所寫的《地之子》,表現他一生關心「人子」與「蒼生」的人道關懷。
例如,臺先生曾問蔣勳有沒有在夢裡作詩,然後唸起自己夢中所作:「春魂渺渺歸何處,萬寂殘紅一笑中。」跟著說,這首詩,六十年過後才接得上:「此是少年夢囈語,天花繚亂許從容。」蔣勳如此點評:「二十歲在繁花萬寂中豪情又有點悲淒的大聲一笑,回聲裊裊,要時隔六十年,在滿頭白髮的八十歲,才用喑啞的嗓音續成天花繚亂的少年夢囈。」臺先生說自己未嘗學詩,筆下詩作直抒胸臆,不求格律。這竟又暗合其寫字的大氣自在。
例如,臺先生和老舍似乎也是深交,他取老舍生前的兩句詩,接續寫成七絕〈懷老舍〉:「身後聲名留氣節,文章為命酒為魂。渝州流離曾相聚,燈火江樓月滿尊。」蔣勳抄來老舍《駱駝祥子》一小段:「雨下給富人,也下給窮人;下給義人,也下給不義的人。其實,雨並不公道,因為下落在一個沒有公道的世界上。」老舍與臺先生同樣關心社會邊緣人,同樣為此押上生命——一個投湖自盡,一個則在彼岸隱忍存活——叩問「信仰是甚麼?正義是甚麼?公道在哪裡?」
例如,蔣勳記下另一副老師喜歡的集聯:「燕子來時,更能消幾番風雨;夕陽無語,最可惜一片江山」。這是梁啓超從宋詞集來的對聯,大概也訴說著臺先生的悲懷吧。
是時候讀臺先生的《中國文學史》了。
附記:蔣勳這七篇文章原先刊在聯合新聞網,另據此拍攝「懷念臺靜農老師」影音導覽。有鹿文化近日把這些內容輯錄在《萬寂殘紅一笑中:臺靜農與他的時代》一書中,並完整收錄紀念展的展品、重要書信、釋文等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