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有太多壞消息,」姊姊傳來訊息,「顧嘉煇和劉紹銘。RIP。」

  那天事忙,匆匆讀到顧先生過世的報道,竟然沒有多大反應。午後,再從姊姊的訊息裡得知劉教授辭世,感受才一併緩緩滲出。

* * *

  顧嘉煇,香港無人不識的名字,儘管不少人誤把嘉煇作家輝。
  據說他 18 歲才初學鋼琴1。(還記得當年媽媽就是用這個「人辦」鼓勵我上了中學依然可以學琴的。)磨劍十年,到了 1961 年參加比賽,所創作的〈夢〉獲選為《不了情》的插曲,自此展開非凡的音樂人生。

  顧嘉煇初期為邵氏和嘉禾出品的電影配樂,後來加入無綫電視任音樂總監。大家都以為 1974 年的〈啼笑姻緣〉是香港第一首粵語劇集主題曲,但原來,1973 年的〈煙雨濛濛〉才是2。哪一首得此殊榮都不打緊——兩首都是煇哥的作品。
  七、八十年代是電視劇最輝煌的年代,劇集歌曲也乘勢而上。十大中文金曲開辦首五屆,得獎名單近半是劇集歌曲,顧嘉煇的創作佔了其中八成。

  劇集歌曲,本來就因電視劇而生,自當與劇情配合,文字想是較直接可取的,但如今四十年過去了,劇情或已依稀模糊,只剩一些經典場口,歌詞也未必都能記住,可是主題曲、插曲以至配樂一響,故事、人物、記憶,一切一切,彷彿都回來了。〈小李飛刀〉〈熊熊聖火〉〈萬水千山縱橫〉〈楚歌〉如是,〈上海灘〉〈做人愛自由〉〈忘盡心中情〉〈歲月留聲〉如是,〈輪流轉〉〈哪天再重聚〉〈胸懷大志〉〈誰可改變〉也如是。
  這看作曲,也看編曲。(電影也一樣,效果只怕更為震憾3,可惜我看過的電影太少太少。)顧嘉煇的編曲(和配樂)當然也是一絕。誠如陶傑所言:「顧嘉煇的音樂純粹是香港的:既不拘一格,沒有包袱,只要合乎靈感所至,無論中西古今,皆可信手拈來。」例子正是古裝武俠劇《天龍八部之虛竹傳奇》的主題曲〈萬水千山縱橫〉。這一曲說的是蕭峰,有中樂,也有西樂,前奏部分的管弦樂更起先聲奪人之勢,活現「燕雲十八飛騎、奔騰如虎烽煙舉」的場面,「這種中西交替的音樂並用很奇特,也只有香港這個地方才能大膽產生」4

  香港早已告別電視汁撈飯的歲月,電視劇不再獨領風騷(電影也已沉寂多時)。顧嘉煇和黎小田當年一時瑜亮,如今兩人俱已長逝,劇集音樂的時代正式落幕。

流水聲 彷似笑聲
如夢境 一切都似動聽
讓我好好閉著眼睛
懷念逝去夢般美麗事情

天地 不再有聲
唯獨他呼吸跟我和應
就算此生再沒法醒
仍能靜聽 共他往日如何呼應

難以分清 多少風聲雨聲 沒法寧靜
留我一聲 最後笑聲
猶如靜聽 共他往日纏綿呼應

留我一聲

周慧敏.〈留我一聲〉
顧嘉煇曲.林 夕詞
無綫電視劇《烏金血劍》插曲

* * *

  劉紹銘教授。
  要寫的,三年前這一篇〈滿眼都是舊時情〉似乎都寫了。

  冒昧給教授寫過兩封信,算稱得上文字因緣吧。謹此作聯一副,追想教授:

  看如今花果飄零 新語為尚 只好嘆嘆
  想舊時風月無邊 藍天作鏡 能不依依

  (還是沒有進步,依然不叶平仄。)

  略略說一下這副對聯。
  這一回,先定下聯,再擬上聯。

  下聯都是劉教授散文集的書名:舊時香港、風月無邊、藍天作鏡、能不依依。
  教授 1994 年回港後出版過多本散文集,書名卻總圍繞著同一種情懷——憶舊:香港因緣、舊時香港、煙雨平生、文字還能感人的時代、一爐煙火、能不依依、風月無邊、方留戀處、藍天作鏡、冰心在玉壺、絢爛無邊。

我對〈舊時香港〉情有獨鍾……我愛小明星斷腸之音,「芳草天涯憐金粉,紫蘭香徑葬玉人」。想著念著,情難自已,模糊間隨手寫下〈舊時香港〉四字。

《舊時香港》再版前言(2009)

我用風月無邊作書名,道理就是這麼簡單,因為我「愛死」虫二帶出的舊時香港種種聯想。

《風月無邊》前言(2007)

事隔半個世紀,我還記得詩是這麼開頭的:「我的心掛在椰樹上,青青的、澀澀的果實。」……記憶中「攬藍天作鏡」是〈風〉裡一個句子……「攬藍天作鏡」,句子確也豪邁、爽朗。

〈攬藍天作鏡〉(2009)
(按:〈風〉指〈風:致阿雲〉,是戴天的詩作。)

書名取《能不依依》,表達的是晚來心事。人老了,眼中人物景色總是有情,能不依依。

《能不依依》前言(2007)

  教授另有一篇文章同樣題為〈能不依依〉,除了舊情舊事,還提到文字:

教人擔憂的是,在影像漸漸取代文字作為文本(text)的今天,我們老派人對文字之依戀,早晚會成為悼亡……「舊境丟難掉,殘山夢最真」,對文字能不依依?

〈能不依依〉(2007)

  那保存清通中文也可說是教授的志業了。因是之故,上聯「新語」除了是教授譯作《一九八四》裡頭大洋邦的 Newspeak,也用來借指當下的中文:「我令尊,你家嚴」、「是時候你進行吃飯」……

語文的墮落,是世界性的趨勢,誰也挽不了既倒的狂瀾。在這方面,我是無可救藥的悲觀論者。

〈捉「字虱」之必要〉(1996)

  「只好嘆嘆」出自教授〈幾人如我哭先生〉一文,文章談的是對聯。結束之時,劉教授寫道:

胡適(1891-1962)逝世時,我在美國讀書,在《中央日報》和其他刊物看過的輓聯不少,但最見情性的是一位無名氏寫的,可惜我只記得「幾人如我哭先生」一句。《名聯觀止》收胡適輓文多條,偏偏不見此聯,只好嘆嘆。

〈幾人如我哭先生〉(2007)

* * *

  在哪裡讀過這一句呢?
  人越大,越怕起床,怕不知誰又走了。

  借用《虛詞.無形》小編的一句話5:「當『失去』已成日常,仍留下來的人只能以一字一悼,聊表思懷,但願某天路上再相見。」

註:

  1. 〈榮譽社會科學博士顧嘉煇博士讚辭〉,香港中文大學,2014-12-04
    https://cong.cuhk.edu.hk/hongrads/212?lang=zh_tw
  2. 據說,《煙雨濛濛》播出時只有主題曲音樂,要到鄭少秋推出唱片時,詞曲才完整出現。見〈1973 鄭少秋 煙雨濛濛 詞蘇翁 曲顧嘉煇 演李司棋 鄭少秋 容玉意 鄭子敦 父無骨肉情 此家於她何有?香港第一部彩色長劇 日子久遠 煙雨濛濛 照片也濛蒙〉附記,YouTube,2017-02-25
    https://youtu.be/V3SYXmPv3xM
    另見黃志華.〈從微風細雨到風起雲湧 回顧 70 年代初香港粵語歌〉,大公報,2013-02-17
    http://paper.takungpao.com/resfile/2013-02-17/B11/B11.pdf
  3. 張志偉、羅展鳳.〈悼:電影幕後英雄 顧嘉煇的音樂本色〉,明報,2023-01-08
    https://news.mingpao.com/pns/副刊/article/20230108/s00005/1673111291524/
  4. 陶傑.〈每個香港人心中都有一座顧嘉煇〉,CUP,2023-01-05
    https://www.cup.com.hk/?p=257818#.Y7YqpESiSFY.link
  5. 無形編輯部.〈【無形.2022,來不及好好告別他們】前置詞:如果終究要道別,好好說再見〉,《虛詞》,2022-12-01
    https://p-articles.com/heteroglossia/3360.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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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零)

  以往逛書局,經常在西方小說區看到愛倫坡這個名字,書名又往往搭著「驚悚、推理、懸疑」。但愛倫坡究竟是何許人呢?不曾深究,橫豎 horror and terror 不是我會看的類別。哪知,愛倫坡比福爾摩斯——呀,柯南道爾才對——還要早成名。

  有點時間,上網讀了好些愛倫坡短篇故事的中譯a,來自不同選本b

  1. 〈失竊的信〉("The Purloined Letter")
  2. 〈金甲蟲〉("The Gold-Bug")
  3. 〈一桶白葡萄酒〉("The Cask of Amontillado")
  4. 〈寫在羊皮紙上的遺囑〉("The Gentleman from Paris")
  5. 〈威廉.威爾遜〉("William Wilson")
  6. 〈死囚牢〉("The Pit and the Pendulum")
  7. 〈瓶子中的手稿〉("MS. Found in a Bottle")
  8. 〈邁爾海峽遇險記〉("A Descent into the Maelström")
  9. 〈還魂記〉("Ligeia")
  10. 〈紅死神的面具〉("The Masque of the Red Death")
  11. 〈告密的心〉("The Tell-Tale Heart")
  12. 〈厄舍府的崩塌〉("The Fall of the House of Usher")
  13. 〈橢圓畫像〉("The Oval Portrait")
  14. 〈莫蕾娜〉("Morella")
  15. 〈瑪麗.羅傑懸案〉("The Mystery of Marie Rogêt")
  16. 〈就是你〉("Thou Art the Man")
  17. 〈貝雷尼絲〉("Berenice")
  18. 〈活埋〉("The Premature Burial")
  19. 〈黑貓〉("The Black Cat")
  20. 〈莫爾格街凶殺案〉("The Murders in the Rue Morgue")

  愛倫坡創作了約七十篇短篇小說,這回讀的二十篇多個選本都有收錄,當是公認的名篇(〈寫在羊皮紙上的遺囑〉除外)。

註:

  1. 篇名有時並非按原文中譯,例如 "The Pit and the Pendulum" 我讀的譯本就沒有譯作「陷坑與鐘擺」,反而標明主角所處境地:死囚牢;"Ligeia" 不取音譯,而用了挺有中國志怪味道的〈還魂記〉。標題既是作品的名字,作者取名自然不會草率,譯者最穩當的做法顯然是「搬字過紙」(音譯也許更好),但有時卻會失之趣味,畢竟首先吸引讀者的是標題,翻譯也需顧及譯文受眾的主觀感受。不過,這種譯法如果不附原題,讀者想找回原文還得費一番工夫呢(我找了好一陣子才知道〈寫在羊皮紙上的遺囑〉譯自 "The Gentleman from Paris")。剛又在《明報月刊》讀到一句:「﹝在吳宓看來,﹞書名或電影名的翻譯應該『察原書之主旨及其作法』,而不應該『率意杜撰』。」(白立平.〈譯名「名利場」之由來〉,《明報月刊》第五十七卷第八期,2022 年 8 月號)
  2. 1-9:《愛倫.坡小說選》(缺出版資料);
    10-11:《愛倫坡驚悚小說全集》(簡伊婕、林捷逸譯,好讀,2018);
    12-18:《愛倫.坡的偵探與驚悚小說》(葉盈如譯,海鴿,2019);
    19-20:《黑貓:愛倫.坡恐怖推理小說集》(游若琪譯,木馬文化,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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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Sep 10 Sat 2022 23:45
  • 重樓

一年容易又中秋,
幾戶團圓幾戶休。
路上行人頻望月,
相思寸寸寄重樓。

〈重 樓〉

辛丑、壬寅中秋

城裡的月光把夢照亮 請守護它身旁……
——許美靜.〈城裡的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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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s you know, human history is full of evil deeds, and maybe we ought to think of them with tears, not fascination.
你知道,人類歷史充滿惡行,或許我們想到這些行為時,應該目中含淚,而不是著迷得眼花撩亂。

The Historian, Chapter 4

  因為有感而發要寫上一篇文章,所以上網找找看看,居然又給我囫圇讀了一遍《歷史學家》(張定綺譯自 Elizabeth Kostava 的 The Historian,大塊文化出版,2006 年)。
  原書厚六百多頁,我花了一星期翻閱了整本電子版。
  印象中,The Historian 當年出版相當哄動。向來慢半拍的我,這一次慢了十五年。

* * *

  故事既複雜又簡單。簡單,因為主要謎團就是尋找吸血疆屍卓九勒(網上有人說不明白為甚麼捨棄由來已久的譯名德古拉)。複雜,因為內容橫跨三代人:「我」、「我」的父母、「我」父親的指導教授,時代背景為二十世紀三十至七十年代,他們的足跡遍及土耳其、羅馬尼亞、保加利亞、匈牙利、法國等國家的城鄉,所涉及的歷史、地理、宗教、文化上至十五世紀鄂圖曼帝國(甚至之前的拜占庭)、下至二次大戰後冷戰時期……
  想到一本情節如此紛繁的小說,我才用一個星期便速讀完畢,實在有點對不起作者和譯者。所以,沒有絲毫打算寫故事梗概(也寫不來)。

* * *

  小說到了最後,卓九勒終於登場。他最迷人的一句話,莫過於「我」聽到的這句:「跟我來,我會給你一萬輩子學不完的知識。」
  卓九勒已經「活了」五百年,而他還會活下去(見小說的尾聲)。
  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以有涯隨無涯,殆已。
  要是生也無涯呢?
  顯然帶著浮士德為滿足人生而與魔鬼打賭簽約的意味。

* * *

  雖然書中角色大多都是研究歷史的學者,但不少評論卻認為,書名 "the historian" 所指的其實是戲份甚少的卓九勒。
  這位本身就是歷史的「歷史學家」是怎樣看歷史的呢?

  • 我了解現代歷史。它是我的生活重心,我最喜愛的工作。
  • 過去很有用,但只因為它能教我們更了解現在。現在是最豐富的。但我很喜歡過去。
  • 從這些書裡,我學會了古代的神祕魔法。我知道我不可能進天堂……為了永遠保存我的歷史,我就做了歷史學家。
  • 人類出版的文獻保存至今的大約只有千分之一?幾百年來,我一直把提高這個比例當作自己的責任。
  • 我有機會學習[鄂圖曼]他們的語言和文字。你知道我做過他們的人質……我在那兒沒浪費時間——我盡可能學會所有與他們有關的知識,這樣我才能超越他們。從那時起,我就發誓要創造歷史,不做歷史的受害者。
  • 歷史告訴我們,人性本惡,邪惡到極點。善無法臻於完美,惡卻可以……歷史的痛苦是純粹的極致。

  讀到這裡,想起當年夜訪錢鍾書的魔鬼。
  魔鬼當然比吸血殭屍高明得多,卓九勒「只想」當歷史學家,魔鬼呢?他隨時可以「對科學家談發明,對歷史家談考古,對政治家談國際情勢,展覽會上講藝術賞鑒,酒席上講烹調」:

我雖屬於地獄,在社會的最下層,而從小就有向上的志趣。對於書本也曾用過工夫,尤其是流行的雜誌小冊子之類。因此歌德稱讚我有進步的精神,能隨著報紙上所謂「時代的巨輪」一同滾向前去。

  卓九勒其實也算是相當與時並進的,「在我的時代,當政者要除掉惹麻煩的壞分子,一次只能對付一個。你們做這種事的效率好太多了。舉例說好了,打破君士坦丁堡城牆那尊可恨的大砲,跟你後來選擇定居的國家前幾年扔在日本的神聖烈焰相較,真是相去不可以道里計。」
  但魔鬼卻看得更遠:「你說我參與戰爭,那真是冤枉。我脾氣和平,頂反對用武力,相信條約可以解決一切,譬如浮士德跟我歃血為盟,訂立出賣靈魂的契約,雙方何等斯文!我當初也是個好勇鬥狠的人,自從造反失敗,驅逐出天堂,聽了我參謀的勸告,悟到角力不如角智,從此以後我把誘惑來代替鬥爭。」

* * *

  魔鬼近朱者赤,在人類身上學會了白紙黑字的筆據,還想到要滴血作實;殊不知我們早已視之為浮雲,「一言既出,甚麼馬難追」的小寶時代畢竟遠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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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這一輩對香港歷史的認識近乎零,只知道一九六七年無綫電視開台播放之後的事情,甚至連六六年暴動也毫無印象。世界上大概沒有比我們對自己長大的地方了解得更少的人了,但這不能怪我們,殖民地是毋須擁有記憶的。但在殖民地走向終結的時候,我們忽然醒覺到自己腦袋的空白,急於追認自己的身分,但卻發現,除了小說,除了虛構,我們別無其他的依仗。歷史敘述變成了小說的一種,沒有人能堅持自稱純粹整理史料的偽裝。

董啟章.〈永盛街興衰史〉

  近年對書籍種類的興趣轉到香港歷史。
  與其說興趣有變,倒不如說想為自己、為香港留點記錄。
  就像今期《就係香港》所言:「在甚麼都留不住的香港,最重要的遺產 heritage 可能便是維多利亞港。」1
  (除非填海填滿維港。除非江水為竭。)

  香港的集體回憶夢,或可說是成形於清拆天星碼頭和皇后碼頭之時,至於我們現在掛在嘴邊的集體回憶,大概已經超越了當時那種因面對失去而逐漸浮現的集體回憶。
  這算是進入了所謂的大眾史學或公共/公眾史學(public history)吧。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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