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很久沒有做閱讀筆記。
這次就索性抄下主角的幾句說話、作者的按語,自己再加一兩句,當作筆記吧。
(二)
就像任何一刻,高斯心平氣和地說,就像任何一刻。
〈1 啓程〉,頁 031
高斯說這話,大概沒有半點安慰達蓋爾的意思——達蓋爾想拍下高斯和洪堡世紀相遇的一刻,卻因為警官打岔,「這偉大的一刻就這麼永遠消失了!」那片銅質板感光後,似乎記下了一些鬼影,又好像有一隻手、一個肩膊,還有個制服的袖口、半隻耳朵……
***
而且我總懷疑,我們的豐功偉業終將毫無用處,不管我們如何功成名就,最後終會消失,就像甚麼都沒有發生過一樣,那些在我們彼此對抗中成長茁壯的名聲,終有一天會腐朽、灰飛煙滅,為何我總是如此懷疑?
〈2 海洋〉,頁 047
踏上探索旅程後,洪堡都有給哥哥寫信。有一次就這樣寫,不過那次他最後停下筆,把信紙撕成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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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座山,如果人們對它一無所知,不知道它有多高,這對理性是一種侮辱,會讓他感到非常不安。一個人如果不能持續確認自己的位置,將寸步難行。
〈2 海洋〉,頁 055
這是洪堡跟他拍檔邦普蘭說的話。當時邦普蘭問洪堡:那只不過是經過的一些地方,真的需要走走停停,冒險探索嗎?既然真正的目的地是馬德里,只要不停留,不是很快就能到達了嗎?
不行,洪堡想了一下,說。最終,他丈量了前往西班牙途上每一座山丘。
***
他很早就發現,母親有老化的跡象。肌膚失去彈性,身材走樣,眼睛也越來越沒光澤,而且臉上每年都會出現新皺紋。他知道,這是每個人的必經過程,但發生在她身上,他就是無法忍受。她一點一滴地在他眼前消逝,他卻對此無能為力,絲毫無反抗的餘地。
〈3 老師〉,頁 068
很真實的觀察。在高斯內心,沒有誰比母親更在乎他。
究其實,生命流逝,又有誰有能力反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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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他才了解,原來人們根本不想應用自己的理解力。大家只想安靜,只想吃飽、睡足、別人能和善對待他,這樣就夠了。他們根本不想思考。
〈3 老師〉,頁 069
少年高斯以為無論是說話或行動前,任何人都有「義務」先停頓一下。接著發現,原來停頓是必須的,因為其他人的腦筋轉得太慢。高斯就是停不了。再後來,他把這種停頓歸咎於人們根本不想應用自己的理解力。
數學王子。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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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想知道,洪堡說,所以要知道。
〈4 洞穴〉,頁 084
很久以前,洪堡就因為想知道青蛙腿割下來還會抽動的原因,而用自己的血肉之軀做金屬實驗。這次洪堡想知道的,是新安達魯西亞(哪裡來的?)婦女的髮結上究竟有多少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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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有一個晚上,他突然有所感觸,覺得科學、他的研究、他整個人生都好陌生、好多餘,他根本沒有朋友,世上除了母親之外,沒有人真正在乎他。
〈5 數字〉,頁 107
那一晚,大概就是高斯完成《算學研究》前最後幾個月中的其中一晚。這部《算學研究》是高斯畢生的傑作,出版時他才剛滿二十歲。他知道,不管還能活多久,自己都不可能再寫出與之等量齊觀的著作了。
***
唉,有時候人真的不能不讓步。
〈6 河流〉,頁 153
洪堡心裡想的,是要走進一片沒人探索過的區域,去找亞馬遜河的源頭。他之所以打消這個念頭,是因為如果有甚麼差池,他手頭上的發現、蒐集、研究成果都將會白白浪費掉,而且,根本沒有人會知道。
***
了解真相是非常痛苦的,這一點沒人比他更清楚,他沒有一天不衷心盼望,盼自己能少知道一點真相。
〈7 星體〉,頁 171
看到這句,腦中飛快地想,小說哪裡寫過甚麼事令高斯有這個盼望嗎?
想不到。只怪自己翻讀得太快。
幸而,找到這麼一段:
真相其實很可怕:「兩條平行線永遠不可能相交」的命題從來沒有被證實過,歐基里德自己也沒有證明過,沒有任何人證明過……他,高斯,現在懷疑,此命題根本就錯了……唯有一件事能確定,空間是皺折不平的,是曲面的,是非常奇怪的。
〈5 數字〉,頁 110
高斯發現的這個真相,實在是挑戰《純粹理性批判》的觀點,所以他專誠跑去拜訪康德,說了上面這一番話。
多年之後還有一件小事:
不久前有個俄國數學家把他的研究成果寄來,那篇論文提出了這樣的觀點:歐基里德的幾何學並非真理,事實上,平行的直線終會彼此相交。高斯的答覆是,這件事他早就知道了,這並非甚麼新發現。
〈15 草原〉,頁 292
如果這三段真的彼此相關,那麼,對高斯而言,真相之所以可怕,是因為它會顛覆固有的觀念和價值,引發的波瀾並非人人能夠承受。然而,真相之所以為真相,卻是因為無論有多少人用上多少方法,它最終都會浮現。
***
人生就是這樣,他無奈地想。儘管一切都會逝去,但活著的人還是得活下去。每日、每時、每分,都得去面對、去處理。總要把活著當作還有意義。
〈7 星體〉,頁 178
那一刻,高斯的太太約翰娜難產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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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季輪替、氣候變化,洪堡說,乃緯度之美的真正成因……
你說啊?是誰啊?歐根憤怒地大吼,是誰在進行大地測量時亟需要一個助手?
好一個偉大的助手!那些誤差是誰造成的?是誰害他每一段距離都得測量兩遍?
小數點後面第五位的誤差!根本不可能有任何影響,徹徹底底無所謂。
等等,洪堡說,測量上的誤差絕不可能無所謂。
那被你弄壞的日觀測儀呢?高斯質問,那也無所謂嗎?
測量是一門高深的藝術,洪堡說,也是種責任,不容輕忽之。
〈11 兒子〉,頁 239
這個場景中的人物是洪堡、高斯和高斯的兒子歐根。
誤差有多大、有沒有影響,甚至有沒有所謂都不是重點。最重要的,就如洪堡所言,是態度。測量不容輕忽。
科學、藝術,乃至做人處世,都不容輕忽。
***
沒有人,洪堡說,生來具有使命。我們唯一能做的,只是下定決心去假裝自己有一項使命,一直假裝到連自己都信以為真。
〈15 草原〉,頁 284
與生俱來的使命,也許是從另一個角度看人生的意義。假裝自己有一項使命,才好為自己的人生賦予意義。
***
任何東西只要一經測量,就再也不是,或者說再也不可能是原先的樣貌了。
〈15 草原〉,頁 288
這是高斯發現的。有時他會覺得,自己並非測量過某片土地,而是創造出某片土地,因為透過他,土地才得以真實存在。
是的,土地要經過測量,才會真實存在於人類的知識範疇以內。然而,土地是不會因為沒有人測量過就不真實存在的——人才會,人的存在大多建基在他人的評價上。
***
高斯感慨地笑了笑,把信放下。他頭一次覺得洪堡好可憐。
〈15 草原〉,頁 293
洪堡傷感地笑了一笑,突然覺得高斯好可憐。
〈15 草原〉,頁 295
因為當局編好了固定行程,洪堡再無法自由行動,去想測量的地方測量。所以高斯覺得洪堡好可憐。
高斯雖然也做著同樣的測量,可是竟然從來沒有見過這世界。所以洪堡覺得高斯好可憐。
***
忽然,他再也不是那麼確定,甚至不曉得該怎麼說:他們倆到底誰去到比較遠的地方?誰一直留在故鄉?
〈15 草原〉,頁 313
雖然這是洪堡的想法,但難保不也是高斯的想法。
洪堡實實在在測量了世界每一寸,高斯也確確切切測量了世界每一寸。
書底的簡介說:「一位數學天才,足不出戶,用紙與筆丈量世界;一位科學探險家,走遍天下,用親眼見證世界。天才與頑童,兩條沒有交集的平行線在具體的時間交會。」
(三)
高斯和洪堡都是科學家,小說自然少不了提及兩人在科學上的成就。作者筆下的敘述和比喻可說是淺顯易懂。只是我沒有深究,摘錄下來的似乎也都屬於思想層面,和科學幾乎沾不上邊。除了兩句:一是平行線,一是測量上的誤差。
(三.一)
眾所周知,平行線是指兩條線即使無限延伸,也永不相交,之間的距離永遠一樣——這是歐氏幾何其中一道命題,可是高斯卻發現這道命題不一定對。書底的簡介所謂「兩條沒有交集的平行線在具體的時間交會」,就像是從另一角度確認高斯所觸及的非歐幾何系統。
也許,高斯父子是另一對平行線,一對在具體時間重叠但又從不交集的平行線。
這兩句話和我們「認識」的平行線大有矛盾。可是,誰又說得上無窮無盡無限無量是甚麼呢?畢竟,以有涯隨無涯,殆矣。
(三.二)
曾經寫過一副題辭,上句大概可以借來向這兩大科學家作小小的致敬。
毫釐間測天量地。
後記:橫豎多抄少抄也是抄,那就不妨再抄。一篇是推薦專文,另一篇是書評,最後一篇是編輯專訪。自然都看得比我有深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