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借書借得太濫。
古德明《少年翰墨》、葉輝《新詩地圖私繪本》、璧華《魯迅與梁實秋論戰文選》、陳子善《林以亮佚文集》、劉紹銘《文字的再生》、余光中《藍墨水的下游》、汪艷菊《李白》。
濫,字典的解釋是「過度;無節制」。
我捨家中顏如玉而逐路邊小野花,又怎一個濫字了得呢?
案頭上還放著買回來的《金庸散文》、《香港之秋》、《紐約客》、《于丹論語心得》,也不用點算書櫃裡的其它其它了。只是,這得是最後一次為這些書叫屈抱不平。因為再說,就又濫了。
書,借回來,總有點因緣。《少年翰墨》,想讀讀古德明以古非今以外的一些文章。《新詩地圖私繪本》,想找本新詩入門。《魯迅與梁實秋論戰文選》,偶然在圖書館找著。《林以亮佚文集》,想看一些宋淇的文字。《文字的再生》,講張愛玲和翻譯事。《藍墨水的下游》,為的是長文〈龔自珍與雪萊〉。《李白》詩選,卻忘了為了甚麼。
這些年,讀書過後總會寫點東西,有長有短,但都像讀書報告甚於書評。書評我沒學問寫,記下讀後感倒也有點意思。可是近日借得濫,又讀得不仔細,實在寫不出甚麼來。索性七拼八湊,都在這裡記一下吧。
雖說借《少年翰墨》回來是想讀些以古非今以外的文章,但這本文集還是以評論居多,像莎士比亞,像魯迅,像中共。
常常想,古德明恐怕很不快樂,太多世事看不過眼了。讀報紙,中文全是不堪入目的西化洋化;聽新聞,中國台灣香港事事沒有古風;看電視——呀,我不知他有沒有看電視——盡是不知所謂世風日下的節目。
我看他,替他辛苦;他看我,為我嗟嘆。
我常說對中文很有興趣,但就是不讀新詩,記得讀過的只有徐志摩的〈再別康橋〉和〈偶然〉、聞一多的〈死水〉、黃教授的〈聽陳蕾士的琴箏〉。要是會考沒有新詩,很可能新詩是甚麼我也不會知道。古德明亦曾說他不讀新詩,因為新詩不能背,這當然是用近體甚至古體詩作比較。的確,不比舊體詩詞,新詩動輒可以上百行,隨時少背了一兩個「的」字,記錯了三四個形容詞。
讀過《新詩地圖私繪本》後,對新詩的認識稍稍增多,例如知道一些詩人的名字,如李金髮,如馮至,如施蟄存,又知道了原來朱自清也曾說詩,寫過〈詩與哲理〉、〈詩與感覺〉等文章。
當然還有卞之琳的〈斷章〉:
你站在橋上看風景,
看風景人在樓上看你。
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
你裝飾了別人的夢。卞之琳.〈斷 章〉
《李白》。借來也許不為甚麼,但讀後卻寫了一篇講李白的〈贈汪倫〉。
余光中的《藍墨水的下游》我還未讀得夠,想會再三細賞,暫且擱在一旁。《林以亮佚文集》尚未翻閱就已歸還,我的濫借,可見一斑。至於《魯迅與梁實秋論戰文選》和《文字的再生》嘛,嘿嘿,可想而知。
這幾天雖沒讀書,但卻為書心痛,因為珍藏的大字版弄皺了。書總是要皺的,看得越多,書就越皺。這是合乎邏輯的想法。但我就是心痛。每本書都有性格,水滸豪邁紅樓多情,怎麼會狠得下心傷害他們呢?姊姊說,她儘量不外借藏書,哪知人家會怎樣相待呢?我也終於明白為甚麼新車一落地就算是沒有了。早前借出了一本簇新的小書,歸還之時已經是二手書一本了。
雜誌《讀書好》第五期的主題碰巧是「二手書潮」,梁文道寫了篇專題文章〈本雅明的藏書哲學〉。本雅明(Walter Benjamin)是誰我不知道,梁文道說他是個「超級書迷,雖然一生清貧,但還是逞能參加拍賣會,寧願節衣縮食,也要贏得自己鍾愛的書籍。」他的藏書哲學是,書籍放在書店裡只是待價而沽的商品,不過是一群奴役,但當你買下了,它們就獲解放,得自由,回復本身的意義了。而書,也因為和藏書人(或買書人)相遇而有了生命、經歷。轉手越多的書,經歷就越多,一處水漬,一道摺痕,都是銘記,都是歷程。
本雅明的觀點其實頗有趣,他著重的是書的生命,我著重的卻似乎是書的意義。
但書的意義其實很是曖昧。別的商品,比方說電視吧,無論是舊式顯像管電視還是時下的 LCD,你一天不買它回來,它一天就只是商品,播來播去的都只是示範光碟裡的魚樂無窮,傳遞資訊娛樂的意義統統欠奉,它不能叫你合家歡暢,也不能見証兩口子為選台而吵架。但書呢?書放在書店裡,讀到的人自然多;買走後,讀者就只剩一個。書店,在另一個角度看,就是圖書館。
正如老師教導小朋友不要在公園採花,會說我們不應該剝奪別人賞花的權利。所以,借回來的書要好好愛惜,而書店裡的書就更甚,書店到底是做生意的。
我沒有辦法改變他人對書籍的態度,我只能不隨便外借藏書。只能不隨便,有些時候還是不得不借。
本雅明是誰我依然不知道,知道的只是靠梁文道轉述。但我這樣知道的本雅明究竟是否本雅明本人,卻又是另一回事。我上面說水滸豪邁紅樓多情,靠的也是道聽塗說——我不曾讀過水滸,紅樓也是編本。
忽然扯到轉述這個問題,是因為想起梁文道另外一篇文章〈書之不讀〉1。
梁文道如此說:「每當有人要我形容〔《生命與命運》〕,我就說:『嘿!它簡直就是史達林時期的《戰爭與和平》,俄羅斯偉大小說傳統的封關之作。你能想像到了二十世紀中葉,還有人會寫《戰爭與和平》那種全景式小說嗎?』可是,我根本就沒看過《戰爭與和平》……枉被人視作『文化人』甚至『書評人』,沒有讀過《戰爭與和平》難道不是一件十分可恥的事嗎?更可恥的是我還有意無意地散佈一種『其實我讀過』的感覺,讓別人以為整部《戰爭與和平》我已了然在胸。」這就是他在文章開首,說自己最近幹過的十分無恥的事。
我是沒有資格學他這樣無恥的,不過,慚愧還是有的。我寫這一堆讀後感,說得好聽點就是要留個紀錄,但到底還不是要炫耀一下自己讀了點書?不許別人弄髒藏書,恐怕也是自大作祟。
想著想著,借這麼多書,借得那麼濫,不見得比文道兄有恥多少。
早一點的時候,他還寫過一篇叫〈書皮學〉的文章2。文中他介紹了一個抄來的遊戲,「叫做『羞辱』,玩法是讓一群知識份子在飯桌上趁着酒意輪流懺悔,說出自己沒有讀過的經典。誰說出來的名字越經典誰就越無恥,誰越是無恥誰就贏了。聽說那場遊戲的最後冠軍是個承認自己沒看過《哈姆雷特》的英國文學教授。」
梁文道不是俄國文學教授,沒有讀過《戰爭與和平》不會為他贏得冠軍。
我呢?是條要無恥但無恥不起來又不敢承認自己無恥的書蟲。
註:
- 原文分兩次刊登於蘋果日報名采版《牛棚讀書記》,日期為二零零七年十二月九日及十六日。
- 原文分兩次刊登於蘋果日報名采版《牛棚讀書記》,日期為二零零七年十一月十一日及十八日。